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到死也不会再回太京了。 然而不过隔了一年多,我又牵着马儿穿过太京的城门。 一个月前,梨花树下,三师姐和我在块大青石上对弈。 她向棋盘落下一颗黑子,端起杯子饮了口茶,忽然说道:“十一呀,咱们喝的这个西山白露快没了。” 西山白露是三师姐最喜欢喝的茶。 我拈着颗白子在手中把玩:“哦,那明天我给五师兄写封信让他回山的时候带点。” “可是,我们现在喝的这壶是最后一点了。”师姐向杯子里加了点盐,又说道:“你六师兄再过两三个月便要回来了。他先前不知去了甚么穷乡僻壤,一直不通消息,上个月前才又联系上。他这次回来是祭拜一下师父。你知道的,师父也最喜欢喝西山白露了。老六祭拜他时若是没撒上一两杯,怕是晚上要来梦里和你我讨茶喝。”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师姐又接着说道:“不如十一你下山去买点回来?” 西山白露产自洪州,其他地方卖的西山白露多有掺假,只有洪州本地的最真最优。然而洪州离终南山十万八千里远,去一趟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近来春日我颇懒怠,实在不想跑两个月就为了买包茶,便推辞道:“不是说六师兄要回来么,让他带点回来不好么?” 一只小雪豹自梨花树后现身,跃上三师姐的膝头。师姐一边抚着雪豹一边道:“你六师兄现在应已动身,我也不知他走到了哪里,怎么告诉他带点西山白露回来?” 我低头看着豹子,这豹子被我师姐养的玉雪可爱,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师姐这豹子养的甚好,太山豹成年要五六年罢?这豹子还有多久成年?” 然而师姐并不上套:“你回来一年多也未曾关心一下师姐我养了甚么,怎么今天还问起这豹子年龄了?十一呀,不瞒你说,山上的蒙顶石花和小岘春都不多了,这回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买来补上。” 我假装没听到,把手上的白子落下:“师姐,你这片子快要死了。” 师姐双目突然盈满眼泪,摸着豹子叹道:“嗟乎!小十一!你小时师姐对你百般疼爱,哪次师父要打你罚你,不是师姐拦下来的?怎么小时尚知道体贴师姐,大了却和师姐为了这等小事推脱来推脱去?” 我不为所动。 师姐见状,便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虚伪的划过她的脸颊:“哎!你说人要是不会长大改多好。这样,我那个聪明可爱又温柔体贴的师弟便可以回来了。” 我悠闲的喝了口茶。 师姐擦了擦眼泪:“师父呀,你才去了多久,就连口像样的茶都喝不上了。” 我默默地放下了茶杯。 师姐作双目无神状:“十一,你就忍心让师父茶都喝不上吗?” 我无言。 良久,我站起来:“我去买罢。” 师姐立刻双目炯炯道:“哦,那你记得给师姐带几根时兴的钗回来。对了,听说京城的钗样子最新,你去京城买好了。” 我无奈道:“师姐,西山白露、蒙顶石花与小岘春三样茶我就要跑三个地方,还要再替你买钗,怕是等我回来,六师兄早都又下山了。” 师姐立刻胸有成竹道:“不妨,你又不知了,京城有家茶铺叫嘉木堂的,他们老板和师父是老相知了。之前喝的茶叶多是他们定时送来的,这回我们喝的快了方才接不上,你去京城他们家便可将三种茶买齐了。” 我只得答应下来。 因要赶在六师兄回来之前之前把茶买好,我第二天便下了山。下山时,师姐十分难得的在院门口送了我一次,并一再提醒我要记得买钗,最时兴的那种。 我顺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下,两边皆是青葱可爱的草木,抬头时,一只白鸽掠过我的头顶,向着茫茫天际飞去。 一个月之后,我便又出现在了太京。 这次进太京时,守城门的几个小兵将我好一番盘问,路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放了行。 我按着师姐给的地址寻到了嘉木堂,嘉木堂的大老板不在,掌柜的和我说是出去云游了,幸而掌柜的知道每年向终南山送茶的事,此时谷雨已过,半个月后雨前茶将会由产地送至太京,于是我便决定等到这批雨前茶到后再走。 临走时,掌柜的说茶一到便给我送来,最近可能有大事,晚了的话出城不便。 我当时未细问,想着就算太京封城,我也有办法出城,故不大在意掌柜的话。 左右要在太京呆半个月,师姐的钗我还未买,于是接连几日我便在市上逛来逛去,颇买了几样时兴首饰。 一日,我又如往常一样睡到日高起,上布店欲买几匹时兴花样的布匹,不料连着几家店都闭门不开,待我仔细的一瞧,这一路来的店十有八九竟都关门大吉了。 我揣着满肚子疑问回了客栈,不料客栈竟也关门了。我锤了半日门板,方有个眼熟的小二将我放了进去。甫一进去,掌柜的便连连赔不是,又道:“客官有所不知,非是小的不放客观进来。昨日半夜那位驾崩了,故此今日市集店铺都…… “ 我脑内轰的一声。 我道:“官家崩了!怎的先前竟一点风声也无?“ 掌柜的便道:“怎的没有风声?客官是新进近京的罢?早半年就传那位不大好了,听说是一年前的雪太大,受了寒一直未好,拖了许久,昨日发出来便不可收拾了。“ 我道:“竟是这样。“便慢慢挪回了房。 我在宫内六年,皇帝见的并不多,原本他死了我也并没什么。然而世人皆知皇三子李重信有不臣之心。太子未出世前,五皇女李崇文和三皇子李重信间,老皇帝偏爱李重信些。当时先皇后一直未有孕,传闻老皇帝一度想立李重信为太子,是以李重信年轻时多得皇帝倚重,封了一串官位。未料李重信二十五岁正春风得意时,先皇后生下了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重渊。嫡出的儿子当然要重过庶出的,于是李重信的太子之位便化为泡影。 当初老皇帝把李重信提得太高,找的亲家权势也甚大。加上李重信的皇子身份,老皇帝不好一下做的太过,纵使多年来一直在削他的权,到我离京前,李重信仍尚任着几样官职。我离京之后不知怎样,但估计老皇帝生病时也无暇顾及他,估计李重信手里的权势应和我走时差不多。 此时先帝新亡,太子尚未登基,他母舅一族手上虽微有兵权,奈何远在天边。反之,李重信母舅家虽早已败落,但妻族在京城甚是势大,加之李重信带过兵,手下颇有几个信重的兵将。 李重信前半生过的甚顺遂,后半生却不得志。宫里见过他的几次,都沉着一张冷脸,眉目间尽是阴郁肃杀之气。 他曾领过兵,杀过敌,自小练起一身漂亮的武艺,又写得一手好诗,当初一首《题春风亭》遍传太京。脾气在外不显,在家十分暴躁,传言他家仆人曾有好几个被他踹吐血,也不过是领了银子打发了。 这样一个好时机,这样一个有实力又有才华的人。他一定不甘就这样将皇位拱手于人。 我找小二要了笔墨,将京中情形一一写下,又托嘉木堂的掌柜的将这封信和几样首饰一同带往终南山。 那掌柜看出了什么,便问:“公子,此时出不得城,不知公子欲往何处去?” 我只得含糊道:“旧友家出了些事情,少不得得去帮衬些。他家就在京中,并不出城。” 掌柜颇疑惑的看着我,然而又不便多问,只得罢了。 离了嘉木堂,我回客栈草草吃了晚饭,又向店家要了些胡饼。。 是夜,我揣着干粮潜进了皇宫。 篡位一事,托的越久越对李重信不利,他若要举事,应该就是这几天。 彼时玉兔当空,月华如练,春风荡过大明宫,草木摇出温柔的涟漪。 我猫在废弃的宫殿里,看着远处的宫人来来去去。 按制太子应服三年孝,不过历来大梁的皇帝就没有几个服满的,如□□和庄宗这种即位前有强敌在侧的,更是七日之后便登大宝。 如今太子势弱,登基是越早越好,若无意外定也是头七后便登基,李重信那边若有动作也应在这七日之内。这七日我便要在宫内度过,若有什么变动,才来得及赶到太子身边。 太子能否登基,看的是朝中势力的博弈。万一有什么意外,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下他一条命而已,再多的,我做不到,也没有时间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