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 季彖已来过皇城不止一次,轻车熟路绕过所有守卫,飘然翻入宫阙之中,在碧纱帐前站定。 已是深夜,本该沉沉睡去的皇帝撩开了如云如雾的纱帐,毫不意外她的到来:“事急从权,季先生无需多虑。” 季彖拂去衣上尘埃,轻飘飘跪坐到皇帝身后。皇帝放下纱帐,她的身影便隐匿在帷幕、纱帐与皇帝之后,无人可见。 皇帝侧卧下来,装作与往常无异的睡姿,随口问道:“朕听闻季先生欲访长乐山庄?” 季彖点了点头:“长乐山庄在江湖中颇负盛名,然而其子弟多有仗势欺人之事。”她解下了佩剑,横置于膝上,稍有变故,便可拔剑出鞘。 皇帝看了她半晌,问道:“季先生果真想为江湖事蹉跎一生?” 季彖一怔:“陛下何出此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皇帝突兀说道,又忽然之间住了口。 《正气歌》季彖幼时便学过,早已烂熟于心,下意识接了下去:“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 季彖猛地顿住。 皇帝微微一笑,任由季彖怔愣。先皇崇道,皇帝见过无数自诩仙人或自称有长生之法的道士,可只要除去道袍,他们便和常人相差无几。唯独季彖,仅仅是看着她那沉静面容、风流意态,便会自然而然想到道家典籍中姑射仙人的记叙。今日的鹤氅也好,此前的青衣蓝衣也罢,她就如天际那轮明月,无论是谁人观赏,都是一般颜色,绝不因他者而变更。 有这样的人为这天下奔波,既是大幸事,也是大不幸事。 他本想再从“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直白点破,季彖已回过神来,突然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皇帝会意,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未过多久,寝宫的宫门被人轻轻推开。来者屏气凝神,一路径直走到皇帝床前。皇帝背对着纱帐,此时睁开双眼,看向季彖。随着季彖微微颔首,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身手颇为矫捷:““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王安服侍皇帝已久,皇帝尚是东宫时便服侍在侧,对皇帝忠心耿耿。然而他于此时出现在此地,就足以证明他的忠心已交给了其他人。 年轻的皇帝眸光复杂,挥了挥手:“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口中称是,却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你不肯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冷冷道:“说。” 王安依旧躬着身,言语越发放肆:“奴婢想请皇上去见一个人。” 皇帝慢慢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皇帝拂开纱帐。他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皇帝冷笑道:“想必这就是南王的世子了?” 王安道:“你知道就好。” 南王世子接着厉声道:“南王世子既未奉诏,就擅离封地,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王总管。” 王安立刻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说道:“先把这人押下去,黎明处决。”他眼见计划顺利,眼中流露出两分得意,与季彖记忆中赵昀的模样越发不同。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连连称是,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他早就从季彖口中得知了南王府李代桃僵的阴谋,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这种荒谬的计谋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冷冷道:“南王世子从未谋政,你也敢让这种人当皇帝?”他已不愿再和这荒谬至极的事情纠缠下去,轻轻拍了拍手。 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这正是云门山飞鱼堡的鱼家兄弟的标志。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连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在暗门滑开的同一瞬,七柄剑便已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南王世子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两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与一柄精巧细致的短剑。 皇帝不惊不惧,淡淡道:“你便是叶孤城。” “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叶孤城的目光从皇帝身上一闪而过,看向跪坐在他身后的人。云雾般的纱帐遮蔽了她的面容,但这剑气是季彖无疑。 他平剑当胸,淡淡道:“请。” “叶城主拔剑前,可否为彖一解心中疑惑?”季彖依旧坐在纱帐之后,连无咎被她敛回了袖中。 叶孤城默然,默许了季彖。 季彖忍不住一笑,但很快敛去笑意:“这计划有疏漏,城主心知肚明,否则我不会在此处。城主觉得,其他人也会来吗?” 叶孤城没有回答,季彖慢条斯理地问了下去:“白云城与本朝有段恩怨,城主与南王府联手,已将陛下逼到绝境,可否算是城主已替白云城解了这桩恩怨?” 叶孤城道:“是。” 季彖又问道:“以城主之见,陛下与南王世子,谁人更似明主?” 叶孤城道:“陛下之见识与镇定,少有人能及。” 这已算是承认皇帝胜过南王世子太多。 季彖再问道:“城主曾说自己的剑道乃是‘舍情取剑,剑外无道’,可还作数?” 叶孤城道:“未曾有变。” 他手里还握着剑,然而不再是随时可刺出一剑的姿势。 季彖原本放在剑柄上的手也移了开来:“以彖观之,当今之世,能求剑道者,独城主与西门吹雪二人——” 王安忍不住大声打断季彖的话:“事已至此,还啰嗦什么!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也同时道:“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何来的妇人之仁!” 季彖嘴角微翘,终于扬声问出最后一问:“白云城主可输此局,叶孤城不可输剑道。剑道若无叶孤城再拔一峰,乃宇宙大缺憾事,君以为然否?” α 明月在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互相凝视着,剑都未出鞘,却已剑气冲霄。他们本人便是最好的剑。 与身姿挺拔的西门吹雪相较,叶孤城的脸色更难看,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西门吹雪突然:“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竟是要就此离去,让这场无数人等了许久的剑道之争就此草草落幕。 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被叶孤城杀了两位兄长的唐天纵已蹿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发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捷,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唐天纵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的时候、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一道剑光忽然掠过,如明月破云而出般将追魂砂挡开。 陆小凤抬头看向剑光来处,目中光芒闪动。 季彖一袭道袍,披鹤氅羽衣,莲花冠束发,广袖飘摇,踏月而来,俨然道门真仙模样。 而她身侧正是叶孤城。 ——真正的叶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