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都未落定,陆小凤已赶在所有人之前飞身来到公孙大娘身前,间不容发之际递出了灵犀一指。 他还带着醉意,夹住那柄剑柄阴刻了无咎二字的细长短剑的手指却稳如山岳,绝不像是一个喝了太多坛酒的人。 陆小凤苦笑着问道:“季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季彖淡淡道:“我从不失诺于人。很不巧的是,我曾答应蛇王,要替他做一件事。” 陆小凤一时语塞。 “也罢。”季彖瞥见他眸中复杂神色,手指一点,无咎回到她手中,“算上这一次,我只出剑三次,若公孙大娘能躲过,这次便算了。但若是大娘再有滥杀无辜之举,休怪我斩于剑下。” 公孙大娘忍不住冷笑道:“你显然也杀过不少人,伪君子一个,有何资格指责于我?” 季彖勾了勾嘴角,似讥诮似自嘲:“我从不否认我杀孽缠身,可我绝不杀无辜之人,更遑论因江湖恩怨而杀全然无关的平民百姓。” 话已说完,季彖并指如剑抹过无咎剑脊,随即再度屈指轻弹无咎剑柄。无咎于房中盘旋回绕,如同鹰隼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离季彖最近的红衣少女面上犹带着笑意,然而她化拳为掌、向着季彖手腕劈落时,速度分毫不慢。两柄精光四射的剑也已从袖中刺出,青衣女尼的那口剑刺向季彖喉间,欧阳情的那一口剑则护在公孙大娘之前。 陆小凤很想拦住她们的交锋,但他只有一双手,而他出手前,青衣女尼轻叱出声:“不要你管!” 相较来势汹汹的两人,季彖显得尤为云淡风轻。她一手如拈花般拂过红衣少女小臂,令她手臂骤然发麻,动弹不得,另一手则虚空弹指,使青衣女尼掌中的那口剑节节弯折。 屋内游走不定的无咎同样抓住间隙,自欧阳情剑光间一闪而没。公孙大娘面色一变,一柄亮银弯刀却来势诡异地挡在公孙大娘身前。弯刀虽在无咎锋芒下断作两截,到底还是挡下了这一剑。 季彖一笑,无咎借机回到身侧,震慑住再欲出手的红衣少女和青衣女尼,语声中讥笑毫不掩饰:“红鞋子真是刎颈之交。” 二娘冷冷道:“说这么多做什么,你还剩一剑。” 季彖笑道:“好。” 无咎再度急速飞掠,如骑兵布阵般扯出圆弧。 与此前漫无规律的肆意飞掠不同,此刻无咎似是暗含玄机,剑身嗡鸣,不断在空中划出圆弧。每一次圆弧过后,无咎的剑气便炽烈一分。 公孙大娘和欧阳情对视了一眼,欧阳情飞身上前,袖中短剑跟着青衣女尼一起从两个角度刺向季彖要害,意图打断她与无咎间共鸣气机。 季彖不欲再纠缠下去,猛然后撤。强压下的伤势令她微微皱眉,咽下喉间血气,低低道:“敕。” 无咎突兀漾起一抹紫气,斩断公孙大娘见机不妙脱手掷出的短剑与欧阳情迅速回援的短剑,依旧去势不改,如长虹掠空。 季彖敕字一出口,陆小凤便有所觉——他记得金九龄和他说过,季彖自称师承道门。他到底忍不住眼见这一切发生,抄起桌上酒盏掷向公孙大娘身后。 他指力非同小可,酒盏破空,就如最顶尖的暗器,莫说前方无阻碍,就算是甲胄亦可击穿。但这带着他内力的酒盏碎裂在半空,碎片掉落一地。无咎去势仅仅一顿,并未因此停滞。可这一瞬足以让公孙大娘身形闪动,翻出窗外,险而又险地避过这一剑,只不过脸侧发丝被无咎剑气割去而已。 季彖微叹一声,广袖飘荡间避开红衣少女的肘击,无咎重新归鞘,尚在鞘中的无妄却恰到好处地指向了刚从窗外飞身而入的公孙大娘。 红衣少女怒道:“你还想说话不算话么!” 季彖平心静气道:“我说了三剑,便是三剑。这一剑甚至未曾出鞘,我只不过想令大娘立誓不再杀无辜之人而已。” 公孙大娘面色沉了沉,厉声道:“好,我发誓不再杀无辜之人。可以了么?” 季彖微微一笑:“大娘切莫忘了今日誓言。” 此世天道与人间两相忘,但还有些牵连。有她在,此誓已成定局。 道了声告辞,季彖自酒楼离去,又到了蛇王生前居住的小楼。 小楼外已搭上了彩棚,他昔日心腹人人服素披麻。季彖悄无声息走到蛇王停棺之处,将公孙大娘与金九龄的一缕头发放入长命灯内。看着它被灯火焚烧,季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杀汝者已授首于汝友陆小凤之手。他不愿再多流血,是以我未杀公孙兰,仅杀五毒娘子。然此事皆我之过,我在这世上一日,便留意红鞋子一日。但有祸及无辜之事,纵然相隔千里,也必定将其斩于剑下。” 灯火飘摇,季彖本欲离去,却撞见了那日来替蛇王传讯的男人。 男人奇道:“季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季彖问道:“可有要事?” 男人连忙道:“是蛇王生前要我把姑娘要的东西亲手交给你。我方才去姑娘住所敲门无人回答,所以又赶了回来。”他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递给季彖:“季姑娘,你听说紫金之巅了吗?” 季彖挑了挑眉:“尚未听闻。” 男人道:“八月十五,紫金之巅,这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定下决斗的日子和地方。” 季彖一怔,随即点头道谢:“多谢。” 八月十五,紫金之巅。 短短八字,突如其来地毁掉了季彖一切谋算。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并称,倘若他也修的是无情出世剑道,两人必有一死的局面很难改变。 西门吹雪业已娶妻,他在娶妻前更会为了不相关之人奔赴千里、只为诛杀忘恩负义或大奸大恶之徒。或许西门吹雪的剑道与叶孤城截然相反,走的是以情入道抑或以剑鸣不平的路子。 但离两人论剑之争的日子并不远,她来不及去见西门吹雪求证她的揣度。 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在动身离开五羊城前,季彖先去了躺金九龄所称藏有南王府账目的地方。 事关性命,金九龄未有隐瞒。那里是他买下的一处偏僻院子,季彖据他所说,从房梁上取下一只匣子。匣子入手颇重,季彖心思一动,无咎出鞘护在身前,这才打开了匣盖。一捧银针骤然飞出,被无咎扫落在地,将木头灼烧出点点痕迹,想来是有剧毒。 避开银针落地的位置,季彖翻开账簿,翻阅一遍。她操持三京政务多年,免不了和金银钱财打交道,账本匆匆一扫,就知有不妥之处。南王府坐拥大片田地,五羊城中亦有不少店铺归南王府所有。就算南王父子挥金如土,也花不掉如此多的金钱。这些钱财倘若用来供养士卒,已有成军之势。 将匣子放回原处,季彖犹豫少顷,还是将账目带走。 她对当今登基不久的皇帝的兴趣远大于五羊城,索性将现下的居所托给他人代为售卖,雇了车马先往京城而去。 常漫天与华玉轩主人出手极为大方,足以令此世并无钱财收入的季彖雇了只比她此前靠术数赢来的车马逊色一等的车驾。 马夫技术娴熟,车内并未太过摇晃。季彖咽下最后一粒葡萄,将无妄横于膝上,闭目思索。 她已发现自己久久不能破境的症结所在。 父亲乃是张家圣人的嫡传弟子,哪怕被人斥为魔头,也改不了儒家为天地开太平的路子,所求是太平昌盛之世。唯有天下太平,才会去试着做那天上仙人。母亲却是上清道前任祭酒,求的是以无为成就无不为,讲究以凡俗之躯上溯天道,将天道运行握于手中。前者算是逆天而行,后者是顺天时而动。两者相悖,即便现在未起冲突,已然落下隐患。 她少年时在天象境与指玄境间来回摇摆、不能稳固,现在想来并非是因阅历不足或是心湖不平,而是儒道两家兼而有之却不能融之的缘故。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大道,抑或太平盛世?她讥笑慈航静斋天道人道不分,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若是她看不清本心,遑论大道,就是维持目下境界也是难上加难。 破而后立,还是二者归一? 前者她割舍不下,后者尚无头绪。 季彖嘴角带上一抹苦笑。 也罢,此事非一时一日能成。先看过当世剑道之争,再论其他。 她叹息一声,不再压抑伤势。 叶孤城赠予她的伤药颇为灵验,她左臂上的外伤已近痊愈,但内伤积压至今,比外伤严重得多。 季彖屈指叩向自己身上穴位,引导气机缓缓下沉,辅以黄药师教给她的法子,静心养神。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