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季彖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昨夜她难得大醉,怀抱无妄沉沉睡去,连道袍都没换下。心里暗叹一声,季彖起身梳洗换衣,想了想,到底是懒得亲手做羹汤,施施然离开居所,挑了家街边小摊坐下。 一碗白粥,一碟腌萝卜,一碟笋片。季彖慢条斯理将清粥小菜悉数食尽,虽说郁结心绪称不上豁然开朗,但也比昨夜好上太多。 市井之中有笑语亦有骂声,季彖将碎银放在桌上,慢悠悠沿着路途前行,听着挑夫小贩闲谈,或说西邻悍妻,或说昨日吝啬主顾,琐碎零散,却生机勃勃。 今夜还需赴公孙大娘之约,季彖在一家酒楼订了一瓯烧鸭,一钱银子的鲜黄鱼与四碟菜果,随即折返回居所。 院外有客等候,候门者似是似是王府守卫,季彖一扫而过,看向他身后之人。只这一眼便让她愣在原地,一时间思绪飘飞,难得心湖荡起波澜。 他竟与赵昀有七八分相似。若将他眉眼间掩藏不住的张扬换作沉郁,就更有五六分神似。 季彖面上强撑着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一笑:“劳客久候,不知来客何人?” 想来是南王世子的青年排开众人,笑容温雅:“在下朱载瑱,乃是白云城主弟子。季姑娘与家师对谈后,家师有所悟,已再度闭关。家师闭关前特地命我前来道谢,是以冒昧前来。” 季彖微施一礼:“有劳世子殿下。” 她走上前去打开木门,侧身请他入内,思绪却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名、字,往往有父母之期望。譬如赵昀,他本名赵与莒,乃是其舅所取,既含勿忘在莒这一重意思,亦将其视为齐桓。此后改名为昀,则是日光之意。 至于瑱字……充耳谓之瑱。天子五冕皆玉瑱,诸侯以石。南王世子的瑱,是玉瑱还是石紞? 即便无心待客,季彖依旧取了一套永乐白瓷茶具,以庙后岕茶迎客。茶汤已沸,见季彖毫无分茶的意思,南王世子笑意不改,为自己倒了杯茶:“昨夜家师对季姑娘赞誉有加,今日一见,季姑娘果然风姿特秀。” “班门弄斧而已,何足挂齿。”季彖一笑而过,并不当真。叶孤城绝非这样秉性,只怕南王世子的拜访都是他自己起意而为。方才她故意不去分茶,南王世子眉眼间戾气一闪而没,更是有趣。 南王世子并未在此驻足太久,一番闲谈之后起身离去。季彖目视着他带着护卫离去,重新坐回原位,拿起一只白如凝脂的甜白釉茶盏,笑意玩味。 不过半个时辰,南王世子五次端茶品茗。第一次是茶汤初沸,南王世子赞许庙后岕茶“非花非木若无气”,可以不计其中。第二次端茶大有意思,乃是她提及术数谶纬。第三次端茶是她称自己无门无派,第四次则是说到叶孤城出世剑意。至于第五次……季彖放下茶盏,将壶中茶水尽数泼去。 却是在她说到如今太平盛世之时。 即便形似,终究神不似。 季彖将这套她极为喜欢的白瓷茶具重新收好,在树荫下随意靠着树木而坐。无妄横置于膝上,季彖放松心神,似睡非睡,缓缓吐纳。 天光挪移,季彖始终无动于衷,无知无觉。清风徐来,庭叶簌簌作响,却未能吹动她衣摆。一只飞鸟停在她肩头,如栖枝头。 苍龙守青宫,素龙伏西室,紫府生莲花。 天色渐暗,季彖本应继续虚静自心,一气呵成还道心圆满,然而一毫虑念自心头浮起,心神生乱。 季彖睁开眼睛,长身而起。 绣花大盗既着红鞋子,想必与红鞋子关系匪浅。公孙大娘突兀现身五羊城,是调虎离山,还是瞒天过海? 来不及细想,季彖推开房门,足下轻点,飞掠而去。她内力运转到极致,广袖飘摇,如鹰过长空。 蛇王对手下早有吩咐,不许阻拦季彖出入。她毫不停歇,一气运转到极致,直接冲入蛇王那幢小楼所在的院子。他像是将手下都派了出去,只余下四个人在守望。 季彖终于停步在此,气机翻涌,广袖鼓胀不停:“可有陌生人士入内?” 当先一人正是昨夜给季彖传信之人,答道:“没有。” 季彖点了点头,走上楼去,屈指叩门。 无人响应。门是虚掩着的,季彖推开房门,一颗心沉了下去。 蛇王已被人活活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 迟了。 随着这一浮于心间的念头,难以遏制的怒意与愧疚在同一瞬占据了季彖全部心神,使她收起了所有轻慢。 她没有在这间屋子里多停留一步,转身走了下去,对在院里守望的四个人说道:“蛇王已遭绣花大盗谋害。” 这句话犹如滴入油锅的沸水,引来轩然大波。 季彖双眸依旧沉静,却如同不可测度的深渊,沉静得令人惧怕:“诸位若是不信,一看便知。” 留守的皆是蛇王亲信,此时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了上去。不多时他踉踉跄跄走了下来,双目通红。 他已不必多说什么,就已让三人知道蛇王确实死了。蛇王统领五羊城黑道多年,骤然死去,让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蛇王尸骨未寒,真凶尚未授首,你们便要自乱阵脚不成?”季彖厉声道,“真凶与六扇门颇有瓜葛,暂且秘不发丧,此事不许报给任何一人!” 她此前十余年太阿在握,生杀予夺,如同隐蔽了山岳真容的云雾一般的温和一旦散去,余下的只有杀伐之气与威严气度,令人自然而然听从她的命令:“蛇王生前最为信重陆小凤,我自会将此事说给他。在我或陆小凤到来前,不许任何人登楼。” 季彖解下无妄,伸手一拂。无妄未曾出鞘,已然气冲斗牛。 将无妄挂在庭中,季彖平静道:“有此剑在,想必宵小不敢进犯。” 她转身欲走,听到男人问道:“姑娘要去哪儿?” 季彖平淡道:“三日之内,取真凶之首级,以送蛇王。” α 明月当空,陆小凤静静等候着刚才的老婆婆给他带来消息。然而一条人影从树荫里飞掠而出,正是刚才那孤苦驼背的老婆婆。老婆婆这时已经挺直了腰背,身法轻灵曼妙,轻功好得出奇。 有这样的轻功的人,武功一定不错。可有着这样武功的人,却似见了猫的老鼠,惶惶然夺路而逃。 陆小凤一怔之间,老婆婆衣裙翻飞,露出其下的一双红鞋子。 公孙大娘。 令有如此身手的公孙大娘一路飞驰只为脱身、甚至没有还手的,是一柄短剑。一柄剑芒含而不露、精致纤巧如闺中裙刀而非兵刃的短剑。 如影随形般跟在飞剑之后的年轻女子,更是陆小凤的熟人:“季姑娘?” 公孙大娘的身法并不亚于以此闻名的陆小凤。季彖微一失神,便被公孙大娘从原本近在咫尺的飞剑那儿逃开五丈之远。 季彖身形闪动,重又追赶而去,急匆匆道:“蛇王之迁化,过皆在我。” 陆小凤的身体突然冷了下来。他一面追了上去,一面犹自问道:“蛇王……”季彖并非信口雌黄的人,但他仍不死心,非得确认不可。 “蛇王已遇害。”季彖一语带过,追着公孙大娘飞掠而去。 “是公孙大娘做的么?”陆小凤的轻功堪称举世无双,他边说话边追,速度一点不慢,已经越过了季彖。 季彖隐晦地摇了摇头,口中答道:“是她。” 陆小凤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但此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仍旧身形展动,紧随着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已发现后来居上的陆小凤的身法比依靠飞剑才能勉力跟上的季彖好上太多,一时甩脱不掉。前面的一条街正是五羊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公孙大娘身子突然下坠,人已落在街上,放声大叫道:“救命呀,救命……” 季彖心道不好,刚想脱身,就已被几个仗义勇为的小伙子拦了下来。这些年轻人不好意思找她行侠仗义,纷纷冲着陆小凤动起了手,但就这一瞬的功夫,她已失去了公孙大娘的踪迹。 季彖暗叹一声,无咎归鞘。那边一个大汉替陆小凤解了围,此时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我们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哪里?” 大汉道:“我带你去!” 陆小凤点点头,转头看向季彖。季彖脸色惨白如雪,嘴角渗血,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陆小凤不由得脱口道:“你的伤……” 季彖一怔,随即拭去唇边血迹,微笑道:“不妨事。”她顿了顿,又道:“我自会去找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红鞋子带走了薛冰,或许能借此找到她。” 季彖略一沉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