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彖昏睡多日,醒来后仅仅是身体亏损,无损神智,便将东京的事务接了过来。赵葵松了口气。他被封西京留守,不便再多留,翌日就启程回西京驻守了。 黄药师外出未归,季彖用手臂撑起身体,坐到桌前,勉力提笔。她手臂好了大半,手腕却仍是酸麻疼痛,就连握笔都极为吃力。季彖将右腕压上左手,强行落笔。笔尖拖出令人厌憎的墨迹,毫无风骨力度可言。季彖面无表情,继续向下书写。写到第二行时她右手五指似是不听心意指挥,颤抖不停不说,还骤然松开。笔杆从季彖指间落到桌上,一路滚落到地,激起墨渍点点。 黄药师才进门便撞见这幅光景,不由得微怒道:“你不想保住这只手就趁早说!” 季彖特意挑了他外出之时,不料还是被窥见,讪讪道:“岛主先让玄同写完。” 黄药师哼了一声,走到桌前一眼扫过满是墨渍的奏章,从笔筒内取出另一支笔,思索少顷后在未染墨之处写下一行字:“与你平日所书有何区别?” 他不过看了一眼,写出的字便与她有七八分相像。 “多谢岛主好意。”季彖苦笑,“但这封奏疏非得是玄同亲笔不可。” “为何?” 季彖动了动手腕,捡起黄药师放下的那支笔,开始再一次尝试:“玄同小气得很,不愿让临安城觉得胜仗来得太容易。” 黄药师道:“肉食者鄙,你当真要为皇帝耗费半生?” 季彖润了润笔,心平气和:“岛主放心,玄同绝不会再为一家一人争夺天下。若是诸事顺遂,再有三年我便可离去。” 她当年选择赵昀,不过是他更适合为帝而已。 α 东京与金毗邻,按理该是抗金之第一线。可完颜守绪连守成之君都不如,入洛一役后只顾着守住仅剩疆土,东京反倒成了乐土,在一年的治理后也有了些繁华气象。 今日公文较少,天气又晴好,季彖想了想,换下一身公服,走到黄药师处所,屈指扣了扣门:“春气喧和,岛主可有兴出游?” 她向来一人独游,不过是礼节性一问。不料少顷后黄药师推门而出,竟是应了下来。 东京区域早已有完善规划,季彖几乎未作更改,此时轻车熟路地向着市集而去。百废待兴,市集上只有日常所用之物,不用说珠宝,就连好些的布帛丝绸都很少见。 黄药师走在她身侧,兴致缺缺。季彖在一家肉铺前停了步,扫了一眼插在案上的小木牌。 猪肉一百一十文一斤,略比临安高出一些,尚算正常。 肉铺旁便是盐铺,东京只有官盐售卖,价格皆由季彖定下。她不多问,仅仅看了一眼罐中的盐,见未混杂物、未以次充好便径直走向粮铺,对着迎上来的伙计问道:“敢问一石米几钱?” 伙计利落道:“一贯又百文铜钱,若是小娘子多买,还能省些。” 临安一石多在七百文左右,在丰年甚至低到五百文一石。东京多年不事生产,粮食远道而来,价格偏高亦是常理。可这价格比她估计的一贯铜钱高出百文…… “多谢。”季彖点了点头。这一侧皆是大商贩所营店铺,再往前走就是小商小贩聚集之地。或贩布料,或卖鲜果,比这一侧热闹得多,也杂乱得多。 思及黄药师素来喜洁净,季彖放慢脚步。还未等她开口,黄药师扫了她一眼:“无妨。” 季彖见他未流露出不耐神色,放下心来,向着前方走去。 “季先生!” 季彖一怔,转身看去。 男子兴冲冲拉过边上卖枣的人:“这就是季先生呀!和你说过我早就认识季先生!” 他看着颇为眼熟。季彖思索少顷,无奈道:“武七,莫声张——” 此人正是当年桐柏县城周遭的流民之一。武七虽不通武艺,却有一把好力气,被她遣去掷檑木。 谁知就是她分心思索的刹那间,武七已经嚷得人尽皆知。季彖暗叹了一声:“我有事务在身,若是——” “先生别急,先拿了这几个梨再说!”武七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梨子递给季彖,“先生,这梨脆得很,先生拿回去尝尝。觉得好吃,就再来问我武七拿就是了!” 还未等她想好如何推却,边上的小贩也叫道:“梨多寒啊,大人莫信武七,还是拿这枣罢!” “大人有学问,得喝茶!”旁边的小贩嚷道,“我这可是新到的片茶,大人拿着!” 周遭熙熙攘攘,季彖一时束手无策,只得一一接下递来的东西,暗暗记住是何人,待到回府后再行补偿。 黄药师终于看不过去,顺手接过一匹绢,淡淡道:“另有要事,还请让路。” 他风姿过人,哪怕神色淡淡也有不怒自威之感。小贩纷纷点头,给季彖让开一条道来。 季彖松了口气,一一谢过诸人,再对着黄药师笑道:“多谢岛主。想不到我也有掷果盈车的这一日。” 黄药师唇角微勾:“玄同还要再走么?” 想起刚才种种,季彖大感头痛,连忙摇头:“还是下次罢。” 黄药师又道:“休沐还有半日,玄同可要对弈?” “至多两局。”季彖犹豫少顷,还是应了下来。黄药师棋力极高,比庞斑还略高一筹。虽说她将军政统统交给李庭芝与杨妙真,一心主理内政,但公务繁多,少有闲暇与人对弈。本以为今日可以偷得浮生半日,谁知粮价过高,之前定下的律令还需再改。 黄药师眸中浮出淡淡笑意:“可。” α 除夕当日,季彖被杨妙真拉去一起庆贺。她平日不算严苛,但自有威严气度,敬爱之中,只怕敬占了七成。于是她一入席,底下口无遮拦的嬉笑声顿时停歇。 杨妙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属下一眼,率先端起酒盏。有她带头,属下再无顾忌,纷纷上来敬酒。 季彖酒量一般,两三杯自是无妨,却经不住二十余人轮流敬酒。第一轮后季彖脸上已经泛起酒意。第二轮时季彖见厅中人声鼎沸、无人关注自己,寻了个由头和杨妙真悄声说了几句,轻巧脱身。 出了酒席,季彖不急着回府,反而从小路去了汴京城中最高处。她难得以权谋私一次,便是为了能在除夕这一夜独占此地。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赵昀赐下的御酒流香被她分给了属下,只留下一瓶蔷薇露与赵范托赵葵送来的蓬莱春。 季彖在两瓶酒中举棋不定,最后还是选了蔷薇露。 城外田中万千火炬连成橙红一片,似星河流动,焰花盛放。季彖就着照田之景斟了一杯蔷薇露,却泼向空中。 “这一杯,敬你们。” 季彖又倒了一杯,朝着临安方位遥遥一举,这才饮下。 正值冬季,寒风凛冽,季彖将身上那件狐裘裹得紧了一点,为自己又倒上一杯。 “醉成这幅样子,你还敢登高楼。” 听到黄药师声音,季彖回过身,笑吟吟道:“没法子,四娘子难得有机会逼我喝酒,怎么会放过。” 黄药师提着一只黑漆食盒,和她一样席地而坐,将食盒放到两人中间,先取出其中一格。那一格内藏着一只小瓶,黄药师将小瓶递给她:“喝了。” 季彖接过,本以为又是苦药,不料酸甜可口,喝完后精神一振,酒意去了大半。 “可是沆瀣浆?”季彖将小瓶递还给黄药师。 “不错。”黄药师见季彖目光始终不离食盒,失笑之余打开了第一层。 这一层乃是煨牡蛎、炙鹌子脯一类的劝酒之物,黄药师又取出第二层,乃是一道汤羹与梅花汤饼。他将第二层移向季彖面前:“你自称懂调理之法,倒是事事相违。” 季彖笑道:“美景美酒佳节,岛主莫在意这等小事。”她找出第二只酒盏,为黄药师倒上一杯蓬莱春。 城内奏乐击鼓之声隐隐约约,虽不是什么名家名曲,却别有一番滋味,一时相对无言。 季彖见黄药师自斟自饮,无需酒友,便放下酒盏,取出小刀将她带上来的蒸饼切成片,涂上蜂蜜,在火上略微烤了烤,递给黄药师一半。 如此做出的蒸饼呼为酥琼叶,季彖咬了一口,甚是松脆。杨诚斋所说“ 嚼作雪花声”,果然恰当。 夜深落雪,雪月交辉。 黄药师脸上也泛了点酒意,突然出声问道:“你三年之约,可能履行?” 季彖收回远眺目光,半晌没说话,最后叹道:“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