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蓝灰自天空急坠而下,临近地面时双翅扇动,稳稳停在季彖手臂之上。 季彖从信鸽脚上解下一支小竹管,从中抽出寄来的信。寥寥十余个字一扫而过,季彖微微闭目。 粮草已然陆续送抵此前攻下的城池……是时候回去了。 她身后万骑,只余三千。 α “季玄同自己带兵到蒙人疆域了?!” 杨妙真目瞪口呆地看着赵葵。他押运粮草辎重日夜兼程而来,风尘仆仆,此时连洗漱都来不及,在官邸寻了处僻静无人之所,立马寻了杨妙真、吕文德与杜庶三人相商。 赵葵颔首:“我三日前收到玄同飞鸽,彼时她已至丰州。” 杜庶目光停在地图汾州二字上:“汾州有完颜合达,邢州有完颜彝,若是两军合围……” 他并未说完,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是夜。 马皆衔枚,甲叶固定,三千骑无声无息呈半弧形前行,四周各有二十游骑于十里内不断游走。 一个时辰后,前方再无任何游骑归来。 季彖勒马,传令兵早已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传令兵的低声细语停止后,全军肃然无声。 季彖微微闭目,微颤拇指本想掐上食指指节,到底是松开后打了个手势。 三十骑悄无声息向前奔驰而去。余下士卒默然不语,或轻抚马脖安抚战马,或整理甲胄提好兵刃。 又是半个时辰后,灯火骤然亮起。五千骑如一条长龙横贯在前,阻拦去路。当先一骑身形修长,面色从容:“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也,来者可是季彖?” 季彖一提缰绳,出列半步:“我听闻总领雅好文史,应知元景皓[1]。” 完颜陈和尚不再多言,抽刀一点前方。 季彖心念一起,无妄撞入手中,连同身侧士卒一同前冲。 两军士卒皆无声,只有兵刃相击声与惊雷般的马蹄声。 第一次双方互相袭杀后,完颜陈和尚微微皱眉。 他麾下骑军堪称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此刻四千骑与季彖麾下的三千骑相互冲杀,竟未能毕功。认真算下来,竟是季彖麾下骑兵略胜一筹。 五年前宋人无良马,无良将,无骨气,亦无血性——怎地在几年间就成了能与他大好儿郎相提并论的骑军? 不能让她活着离开此战。 完颜陈和尚借势退出混战,与故意留存的一千骑站在一处,牢牢盯住战场中亲身涉险的季彖。 天色微亮。 三千骑只余千骑,仍是一步不退,未有任何逃兵。 完颜陈和尚终于再度抽刀。 身后养精蓄锐已久的千骑,如江水奔涌。 直指仍在阵中的季彖。 季彖深吸了一口气,本想挥开身前士卒,拼却性命也要换得时间,不料大地震颤又起。 赵葵率军策马狂奔,终于赶上这一场死战。 α 季彖与赵葵出兵三京,收复洛阳、汴京、应天府,自此可以西守潼关、北依黄河的消息,终于一路传回了临安。 这消息所到之处,士民无不额手称庆,欢欣鼓舞。临安也不例外——店家大多降价以庆贺收复三京的消息,不少老臣老泪纵横,暗暗赞同起皇帝晋封季彖为东京留守之事。 唯有少数人面色铁青。此前皇帝对季彖、赵葵赵范兄弟出兵三京的举动不置可否,惹得不少人猜度起皇帝心思,甚至打起了粮草的主意。未料到皇帝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大的胆量瞒天过海。 襄阳城内,史嵩之长叹一声,将寄来的书信统统付之一炬。成王败寇,不过如此。季彖这一胜,他再无翻身之日。 与大部分人猜测的不同,季彖并未大肆请功,甚至未曾现身三京内的庆贺。就连她的上书,都是赵葵草拟、徐世隆代书。 非不愿,实不能。 回到汴京的同一日,季彖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她醒转时,天色正好。 季彖眨了眨眼,还未看清眼前是何地,瓷盏便递到了她唇边。黄药师淡淡道:“喝了。” 季彖微微一怔。他怎会在此?季彖转念又想到黄药师医术比她高明太多,他开出的药方绝不会有错,便将瓷盏中琥珀色药汁一饮而尽,下一瞬皱起了眉。她嗜甜,药汁却苦涩得很。 还不等她开口,黄药师将药盏放回桌上,驾轻就熟地塞了颗蜜饯给她,同时伸手替她把了把脉:“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你既出身道门,应知其中利害。” 季彖苦笑:“彖不过长期奔劳而至,细心调养几月便无妨了。” 黄药师立在桌前,划去原先开好的药方上几味药草,又添上几味,闻言冷笑道:“你既知调理之法,不如说说六极里应了几个?” 季彖哑然。她虽不善医术,但道门中医术大成者不在少数,久而久之也记下了些东西:“至多是脉极与筋极。” “至多?”黄药师忍不住讥道,“劳力谋虑成肝劳,曲运神机成心劳,意外过思成脾劳,预事而忧成肺劳。你还不如趁早凑成六极,也省得我劳心费力。” 见她被说得哑口无言,黄药师面无表情道,“再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提剑。” 季彖被他吓了一跳,勉强坐起身来闭目细细感知内息循环,带着点犹疑说道:“不至如此吧……”筋脉受损、气血不稳、体虚内伤皆在她意料之中,却没想到黄药师说得如此严重。 黄药师气极反笑,走到强撑着坐起身的季彖身侧,一把抬起她左臂。 季彖整只手臂颤抖不止。若非黄药师的手掌在下托着,她的手臂会立时坠下,无法抬起。黄药师放下她左臂,仅仅托着她左腕。季彖五指尽皆颤抖,不能抓物。 “再迟一步,你连笔都拿不起来。”黄药师冷笑道,放下季彖手腕。 季彖不好再反驳什么,只得讪讪道:“岛主可曾去过东南?” 算来已不止三年,冯蘅理应转世了。她替冯蘅凑足七魂三魄,冯蘅又是灵秀人物,再度托胎多半依旧是一世安乐。 黄药师动作一顿,沉默少时才道:“去了。” 季彖一怔。黄药师的神色、音调都平静至极,犹如波澜不兴的沧海,无喜无悲。 “她今世依旧生于书香之家,上有二位兄长,颇为受宠。”黄药师接着说了下去,语声淡淡。 那颗被天机蒙蔽已久的道心在他的气势牵引下重新焕发生机,圆转如意,令她发觉黄药师身上有着微妙变化的气机。季彖忍不住微微一笑:“恭喜岛主堪破死生。” 他终于逍遥世间了。 这是她未能做到的事,看见他人做到,总会由衷道贺。 黄药师瞥了她一眼:“你还需多久?” 季彖笑意一滞,犹豫少顷后低声道:“快了。” 当年许诺,她已完成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