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彖入临安时,未曾惊动一人。 除却一纸诏书召她回京外,季彖还接到了暗旨,让她回京后不得延误,立即入宫面圣。 然而在面圣之前,季彖却悄无声息地先去拜见了史弥远。 史弥远已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却还是神采奕奕。 季彖整了整衣冠,行了大礼,礼节上一丝不乱:“多谢相公提携,仆没齿不忘。” 史弥远虚扶了一把:“玄同何必拘礼。”他口上这么说,却坦然受了这一礼:“请坐,请坐。” 待到季彖坐定,史弥远亲热道:“玄同年少有为,将来必定是国之干城,只恨老夫年事已,不能见你盛时也。” 季彖恭声道:“相公如千丈松,乃国之栋梁,自然有上天庇佑,得彭祖之寿。” 史弥远笑道:“早听会之说玄同好老庄之学,尝作万言,文采蔚然,果然名不虚传。” 季彖越发恭敬:“此小技耳,不及相公与薛尚书保国之万一。” 史弥远摇头叹道:“玄同何必如此自谦。”如同看待自家得意后辈,史弥远将手边一只檀木盒推了过去:“久闻玄同善书,老夫特意备了份薄礼。” 季彖连忙站起,双手接过,行礼后道:“彖起于布衣,多赖相公知遇之恩,如此大礼,彖不敢受。” 史弥远呵呵笑道:“老夫有言在先,玄同要是还如此谦让,老夫可就不悦咯。” 季彖又行了一礼,这才双手捧着木盒坐了回去。 史弥远和颜悦色道:“打开看看吧。” 季彖轻轻掀开盒盖,挑了挑眉。 她算不上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但父亲盛名在外,母亲又是道门真人,这世间已鲜少有能令他动心的东西。可眼前这套文房四宝还是让季彖吃了一惊:“其坚如玉,其纹如犀。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此为李墨?” 她转向那方辟雍端砚,禁不住指尖拂过其上飞动如龙的题跋:“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縻刀割紫云。竟是米襄阳之砚!” 史弥远颔首:“玄同好眼力。纸是南唐后主澄心堂纸,笔是宣城鼠须笔,许是东坡撰宝月塔铭时的那一支也未可知。” 季彖再度谢道:“多谢相公割爱。” 史弥远笑道:“玄同太拘礼了些。不过宫中人言纷杂,玄同小心些实属常理。老夫立身官场,无非谨言慎行,实心用事八个字。” 品出史弥远话中意味,季彖垂下眉睫遮去眸中讥诮,与之寒暄再三,这才起身告辞。 季彖见史弥远时,为防人口舌,着的是常服,面圣时却得穿公服不可。她先回了自己在临安购置的府邸,沐浴更衣。 季彖虽权知州事,却始终没有授以职事官,只给了她阶官从六品的朝奉大夫。按律四品服紫,六品服绯,九品服绿。但赵扩曾赐下紫金鱼袋,特许她穿紫袍。季彖匆匆拭干面上水汽,换上公服,以革带束楚腰,以三尺绢裹长发,最后将金饰鱼袋悬于腰间,向着宫城而去。 待到宫门,已有内侍秘密守在此处,一眼瞥见负笈紫衣,赶忙上前两步,恭谨地领着她走入宫中。 季彖轻声开口:“有劳中贵人了。” 内侍连忙道:“大夫言重了。” 季彖点到即止,不再多言。随内侍过丽正门时季彖微微眯眼,看向垂拱殿。垂拱而治,历朝历代,又有几人可为。 内侍在福宁殿前停下脚步,让季彖一人入内面圣。 殿内只有一人。 面色苍白,龙袍在身。 季彖眉睫低垂,敛衣参见。 皇帝问道:“你便是孟忠毅荐书中所言,可使知州事的季彖季玄同?” 他向来体虚,直到半信半疑依照眼前之人的法子修身健体、调理饮食后才略感好转,此时声音虽不是中气十足,但语速缓慢,便给人以庄肃稳重之感。 季彖道:“将军推贤乐善,臣不敢当。” 皇帝不置可否:“朕闻你先去了史相府上?” “臣知此事罪该万死,然臣不敢欺瞒,确是先至相府。”季彖口称请罪,微带惧色,一双乌沉沉的剔透墨眸中却平静如常。 皇帝眯了眯眼:“你是想告诫朕朝中只知史相不知朕吗?” “臣不敢。”季彖声音越发恭谨,眸中笑意却愈显,“臣起于布衣,恐有过失。知史相久在陛下身侧,是以先行请教。” 皇帝淡淡道:“有心了。孟忠毅一贯有识人之才。你给朕的奏章中称金式微,独虑蒙,可有此言?”他对此事未作纠缠,语气也一直疏淡,分不清喜怒。 季彖答道:“正是。臣蒙陛下之恩,戍边两载,稍知局势。请容臣为陛下分解。” 皇帝像是极度吝啬字句,让季彖忍不住揣度起是否是因为一直有权臣在朝之故:“可。” 季彖轻轻放下背上木匣,小心翼翼从中取出一卷卷宣纸,按照特定顺序一一铺开。 在天子脚下,铺开江山万里。 宋,金,蒙。 宋之版图,以篆体书成。金之版图,以行书书成,蒙之版图,以草书书成。 三国三体,三足鼎立,泾渭分明。 久在病中、不理朝政的皇帝,多年来头一次又升起了刚登基为帝时的畅快淋漓。 锦绣河山,皆在我脚下。 对于能服紫的三品官员而言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子,静立天下与天子之旁,唇角微翘。 季彖回到她在临安的府邸时,叶由庚已经就寝,徐世隆却还醒着。 季彖苦笑道:“有劳威卿了。” 徐世隆摆手笑道:“玄同言重了。” 相较不苟言笑的叶由庚,徐世隆性子更为不羁,与季彖熟稔后索性以字相称呼。 季彖命人做些糕点羹汤充饥,自己和徐世隆进了厅堂,将今夜面圣之时大致说了一遍。叶由庚久习理学,勤礼贵德,像这般欺瞒君上的算计季彖只会与徐世隆商议。 仆妇将两碗大鱼馉饳呈了上来。季彖本就是洒脱之人,不拘小节。徐世隆则生于金国疆域,后到季彖麾下为幕僚。两人又一夜未睡,腹中空空,索性都没有太过拘礼。匆匆将四只鲮鱼馅馉饳咽了下去,季彖说道:“官家对史相并非面子上那么信赖。” 徐世隆待到仆妇离开厅堂后才应道:“官家留意相府,玄同原本的法子就不能用了。” 季彖揉了揉额角:“可惜官家始终看重济国公。若是沂王更得官家偏爱,我也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徐世隆知道她有意拥立沂王为帝,片刻后笑道:“玄同有要务在身,想必未曾听过临安近日的童谣吧?” 季彖心中一动,扬眉问道:“是何童谣能令威卿费心?” 徐世隆也不答话,只笑着将童谣复述了一遍:“育王地,兴王气;叔觉远,父何意?[1]” 父亲长于玩弄谶纬神异,季彖近朱者赤,细细咀嚼一遍,不由得抚掌笑道:“威卿大才!” 这首童谣看似在议论迁居之事,却是在说史弥远想借龙气篡位自立。 史弥远已是花甲之年,多半开始寻觅风水宝地以保佑子嗣昌隆。而育王地所指的阿育王寺恰好是在他出生的鄞州。史弥远字同叔,所谓叔觉远,同时指代了他的名字,又直言史弥远认想在生时便称帝!至于父何意…… 君臣父子。 历朝历代,能容忍卧榻之侧权臣酣睡的帝王不在少数,可能容忍权臣改朝篡位的帝王只怕是天下奇闻。 不知官家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