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荠麦青青。 恰是万物芳盛的时节,可就连桃花岛上如美人玉颜半酡,灿若云霞的素练轻茜也无法改变季彖阴沉如雨前阴云的心情。 季彖确实心情阴郁。 桃花岛离她出海的明州鄞县不算远,可也说不上近。季彖不通海事,又从未一人出过海,兜兜转转,才终于在申时到了桃花岛。 她见桃花林按着五行八卦而定,想来桃花岛主必定是惊才绝艳之人,便先自行通报才破阵。她一路曲曲折折行了数里,甚至踏树而过,还遭桃花岛主以暗含内力的箫声考校,这才见到了已不算年轻却依旧风姿隽爽、萧疏轩举,可见当年风流气度的东邪黄药师。 她与桃花岛主称不上一见如故——她提出要借九阴真经一阅时还被当成了全真门下,不得不动手过了几招——但也算不上相看两厌。她几番解释说清来意后,黄药师便说出周伯通与他的赌约、并令哑仆带她前去。当然,此举多半是存了以她投石问路的心思。 这也无妨。 季彖唯独没有料到,王重阳的师弟周伯通会是个性情如顽童却又极度固执的人。 她要的并非是九阴真经,而是九阴真经上缭绕不去的江湖气运。所以她一退再退,从起初的借九阴真经一阅退让到了只让她碰一次封皮,但周伯通还是不肯答应。 季彖再度叹了口气:“我甚至不会打开看,借我一见又有何妨?” 周伯通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拿了就不还?” 季彖实在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便说道:“这样罢,你将九阴真经握在手里,我就用手指点上一点。” 周伯通这次却没有直接拒绝,却说道:“我在这里一十四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 季彖扬眉:“若是我赢了,你就将九阴真经借我一观,如何?” 周伯通叫了一声好,又说道:“那甚么算赢?” 季彖道:“以树枝画圈,谁先跃出圈外谁便是输了。” 周伯通想了想,拍掌叫好:“行,但这圈得我来画,以免你和黄老邪一样耍赖皮。” 季彖一笑:“可。” 趁着周伯通画圈,季彖将佩剑无妄解下,扬手将之挂在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的枝桠上,以防周伯通说她胜之不武。 周伯通画的圈不算大,也就只有十五步的距离。 季彖和他都入了圈内。周伯通站定,叫道:“小心了!”便一掌打了过去。 季彖也不回避,手掌和周伯通相抵。她一贯对敌云淡风轻,凭意蕴及她顺天脉而为的那一丝牵连取胜,极少与人硬碰硬地比拼内力。此刻掌对掌,她依旧手指轻拂,掌心微扣,成拈花之姿。 春风拂面。 掌间却有春雷声。 周伯通掌力陡发陡收。季彖同样收发自如,见周伯通左手挥出,由掌握拳,来势玄奥,不觉挑眉一笑。 周伯通看似内力浑厚,又兼他顽童心性,想来会有不少人觉得他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这路拳法却是暗合道门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之法。 季彖一反往日,不退反进,纤长手指似一尾游鱼,从他拳上一滑而过,随即鲤跃龙门气势汹汹,手刀斩向他手腕。 周伯通反应极快,拳松成爪,反过来抓向她脉门。季彖手腕上提,指尖合拢如鹤喙,竟是要在他扣住她手腕前点上他穴道。周伯通手掌去势不改,另一只手突然挥出,双手同时对上,逼她回撤。季彖另一手并指如剑,以攻代守,迫使他不得不将右手变招抵挡她这一点。 他反应极快,不仅变招古怪,左右手还使得是两种路数,一手出拳一手出掌。季彖咦了一声,倒也饶有兴致地和他过了几招。 季彖一面和他见招拆招,一面感知他气机。周伯通是用了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法子,从而左右手各为其政。 天色渐晚,季彖也不愿再纠缠,故意卖了个破绽。周伯通一拳已从上而下击上她手心,却如同击入水中,未曾掀起任何浪潮。季彖借机手腕翻转,手已到了他手腕上方。 易如反掌。 季彖捏住他手腕脉门,轻轻扣指,随即借力打力,将他送出圈外。 “我赢了。” 周伯通虽然心性似顽童,却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说好将九阴真经借她,便真的取出了这本引来无数血雨腥风的秘籍,让她一碰。 季彖指尖触及九阴真经封皮,闭目凝神。 一缕缕紫气从封面上升腾而起,如云雾般缠于指间。季彖一气游千里,将紫气悉数纳入紫府,以待回琅嬛福地时灌入莲花池中。九阴真经所含江湖气运不算太多,季彖心下估算,只怕至多令宝莲绽放三朵。 换言之,她还是得去寻些天材地宝,以满足云气之需。 最后一丝紫气被她收入囊中,季彖睁开眼,却陡然一惊。九阴真经之上,不知何时飘出了一缕孤魂! 那孤魂状若实体,容貌秀丽,腰间白玉双佩压住长长裙摆,素淡的水绿衬得她越发肤若凝脂。 季彖见周伯通神色如常,便知这缕残魂恐怕只有她才能看见。瞧见残魂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季彖皱了皱眉,以目光示意这缕残魂与她一同离开:“多谢。” 顾及这缕残魂,季彖也不多言,足尖一点飘然而去,寻了一处僻静之所,她才微微颔首。 残魂施了一礼,柔声道:“我姓冯,单名蘅芜之蘅。” 季彖不置可否,问道:“你与桃花岛主……” 自称冯蘅的残魂点了点头,嫣然笑道:“我知人鬼殊途,也不愿先生为我耗费心神。只是见郎君自我去后脾性越发乖戾,我忧他哀思伤神,只愿先生能借我一时半刻,好让我和郎君说上只言片语。” 季彖皱了皱眉,寒声道:“夫人若是想借我躯壳,恕不从命。” 她出身道门,对夺舍之事了解颇多。眼前这缕残魂所说之事不知是真是假,怎能轻易应下。 冯蘅笑道:“先生多虑了。我并非想借先生躯壳,仅仅希望先生能以方才汲取的紫气助我。” 道家谓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又谓人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分别是喜怒哀惧爱恶欲。 眼前的残魂只余下主命的胎光一魂,却依旧口齿清晰用词隽美,可见生前之聪慧。季彖听她娓娓道来为黄药师默写九阴真经以致多思伤身、诞下一女后便逝,此后寄居于九阴真经之上,还见黄药师性情大变将弟子统统逐出桃花岛等事,倒也不似作伪。 见冯蘅眼露期盼地看着自己,季彖犹豫再三,终于颔首道:“一个时辰。” 她也不是非要九阴真经上的江湖气运不可。黄药师湛然若神,有林下风气,本就是季彖所欣赏的人物。冯蘅与他原本是神仙眷侣,此事又与她所谋并不相悖,季彖便应了下来。 只不过死生有命,天行有常。冯蘅一缕孤魂,哪怕季彖以江湖气运替她挡下天道窥视,为她得来一线生机,也有时间之限,一个时辰已是最多。若是再长,不用说冯蘅魂飞魄散连转世之机都彻底消散,她也会被殃及池鱼。 冯蘅温柔一笑:“多谢先生。” 儒家不信怪力乱神,季彖压下儒家浩然内力,以上清道不传之秘盗机手法将她暂时引入阳间,随即去寻黄药师。 黄药师还在她此前拜见的那处竹林之中。季彖未等他开口,便轻轻弹指。 一丝紫气融入冯蘅残魂之中。 那一缕残魂由虚实不定凝为实体。 黄药师怔怔看着自季彖身侧突兀出现的那一抹倩影,声音颤抖:“阿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