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今日虽方巾束发,却时不时双手扶鬓,看得出是戴久了乌纱,担心长脚帽翅摇摆不定而以手扶帽。” 年轻男子微微点头,他将手抬到额前,拍拍脑袋像是示意今日发冠的确不适。 王道长接着娓娓道来:“从前的安州知府因克扣治理河道的银两而使得洪灾频发,听闻不久前他已被革职,到任接替他的新知州是年轻有为的徽县县令,大人正是徽县口音,所谈的也是安州府最棘手的河道问题。不知贫道的妄加判断是否失礼?” 王道长据实推断,并没有提及年轻男子面相饱满,乃富贵之人。 “道长洞察秋毫,神人也。”年轻男子佩服王道长的慧眼,也敬重王道长的器宇不凡,实言相告道:“在下正是安州知府,姓穆名正恩,这位是跟随在下多年的赵管家。请问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本姓王,在后山清风观中修道。” “不知王道长有何见教?” “贫道陋见:山上沟渠与暗泉相连,贫道可清渠以助大人解忧。而途经此山的排沙河,下游河道弯曲狭窄,若是令人挖宽下游河道,泥沙不再堆积,河道自然顺畅。” 穆正恩频频点头赞许,惊叹道:“在下三生有幸,得遇高人相助。” “清风观的七宝玄台内有一卷《水经注》,记载种种水患的成因。如若大人不弃,可随贫道一同前往道观,贫道愿赠书予大人详解。” 穆正恩忙作揖拜谢:“在下愿往道长的清风观中讨教。” 穆正恩主仆二人跟随王道长前往清风观。王道长与穆正恩一见如故,虽一道一儒,却同心同德、互为知音…… 三年后的北宋崇宁二年,清风观中,茗香之气袅袅,蒲团之上面对面坐着两人:一个是正直有为的知州穆正恩,另一个是超凡脱俗的观主王道长。 穆正恩前来致谢,道:“蒙道长倾力出谋划策,帮助在下治理排沙河、排除淮水水患,安州近年得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王道长欣然道:“贫道承蒙大人信赖,本是义不容辞。贫道幼时家人在洪灾中遭难,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使百姓免受水患之灾,也算告慰了家人的在天之灵。” “当今陛下登基未久,绍述新法,正是用人之际,在下有幸被推选进京为官。今日特来拜别道长,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贫道观大人的气色正是祥瑞之兆,听大人之言,果真是加官进爵的喜讯……”说到这,王道长略一迟疑,他的笑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大人胸怀大志,进京可一展抱负。只是——”王道长眉头微蹙,“你为人正直,会成为汴梁城中阿谀逢迎之人的绊脚石,大人此去的处境堪忧。” 穆正恩凛然道:“道长多虑了,当今陛下颁布‘求贤令’,虚怀纳谏,有陛下的英明神武,大宋定可国运昌盛、万代久安。但见国富民安,在下安危不足为虑。” 王道长微微摇头,低声道:“大宋建朝已有百年,‘宋’之字义在易学上有说法:‘宋’本为宝字头,有安家之吉,但宝字头罩着的是一个‘木’字,五行中‘木生火’,因而大宋战火不断;又有‘金克木’,金朝对大宋早已虎视眈眈。‘宋’音为‘送’,连年战事以‘送’银‘送’绢‘送’土地为终。星宿运势中,徽星火烧木、宗斗金变石。如若陛下大兴土木,定将百年社稷葬‘送’,到那时,汴梁危矣……” 王道长的知心话对对穆正恩来说略显危言耸听,穆正恩淡然一笑,道:“道长高深,能知天命;在下不才,愿尽人力。” “此去汴梁,长路漫漫,磨难重重,望大人三思。” 王道长语论精辟、一再挽留;穆正恩却志慕高远、心怀天下。 临别,穆正恩想到还有一事,便说:“在下还有一好消息告诉道长——我的内人已有身孕,进京后我便要做人父。在下想,”穆正恩沉吟片刻,似有难言之隐。 王道长和颜悦色问道:“本是喜事,有何忧虑?但说无妨。” “内人沈氏,两度产子,奈何未满周岁的幼子都不幸夭折。”提及伤心事,穆正恩满面愁容:“此番在下有一不情之请:道长法术高明,可否赠予字符庇佑吾儿。” 道长听闻,将穆正恩和沈氏的生辰八字问过,掐指一算,他轻皱眉头,欲言又止。 穆正恩见状,忙问:“果真吾儿难保?内人曾遇一相士预言:生女可安,生子难留。” 王道长思虑之后,从容说道:“虽是生女可安,但此胎已定,夫人腹中为子。你勿需忧虑,此子命途多舛,我有一物定能庇他安康。”说着,王道长领穆正恩来到后院七宝玄台,他取出师父曾提及的那块奇石递与穆正恩,穆正恩满目思疑地接过石佩。 “多年前贫道之师云游时遇到佛家高僧大峰禅师,他二人颇有善缘,后来听说师父在此建清风观,大峰禅师特意送来一块奇石。禅师还讲述了此石曲折的来历:前朝年间,高僧玄奘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印度那烂陀寺取经,回中土时那烂陀寺住持将此石赠予玄奘,庇佑他一路平安,此石随唐玄奘来到汉地,置于法华寺中。后有一岭南僧人求学至法华寺,偶患重病却仍要去普陀山还愿,法华寺高僧将此石转赠与他,此僧人不久病愈了了心愿,回到岭南建起佛家道场。多年后,僧人将此石赠予前来祈福的名将曹威,曹威将此石打磨成佩携带身上,四十年征战未有大难,几年前其子将此石赠给远游的大峰禅师。大人可见奇石上若隐若现的神秘象形文字,大峰禅师解其寓意为:逢凶化吉。” 穆正恩听闻此石的奇妙来历,他手捧石佩,满怀感激,说道:“此宝物如此贵重,在下实在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奇石还需有缘人,此石定能庇佑麟儿。”王道长欣喜于奇石将庇护正直之人,又说:“日后若是有机缘,我将所学道家经论悉数教授与他。” “道长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在下没齿难忘。” “言重了。” 道长欣然送穆正恩下山。 穆正恩回到府中,将道长所赠的石佩交给夫人沈氏,交代她随身保管,日后可庇护幼子。 穆正恩任职几载,但为官清廉,一切从简,他与家眷仆人一行六人,匆匆启程。为了尽快赶往汴梁赴任,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 这日,晨曦初照,霞光漫天。伴着呖呖莺声,晨钟清脆悠扬,远望山脚下寺庙的大雄宝殿似浮雕般沉寂肃穆。沈氏虽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却心心念念为腹中胎儿祈福。时间尚早,穆正恩让车夫带路,沈氏与丫鬟翠秀入寺庙中,其他人在绿树林外等候。清晨的寺院香客寥寥,二人跪拜进香祷告后,翠秀搀扶沈氏从寺庙大殿出来,绕过杏黄色的院墙,庙外的树林中听得若隐若现的嘤嘤啼哭声。沈氏问一旁的翠秀:“秀儿,可曾听到哭声?” 翠秀竖耳聆听,林间除了偶有鸟鸣,确有哭声,她答道:“夫人,奴婢听得到。” 沈氏主仆二人迈步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青草地上的红色襁褓十分惹眼。 翠秀上前俯身将襁褓抱起,一个看似未满月的婴儿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是找到了温暖的怀抱,小家伙瞬间停止了哭泣,乖巧地转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甚是惹人怜。若不是自身大腹便便,沈氏真想抱一抱这可爱的小家伙,看两颗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红扑扑的小脸上,沈氏从怀中掏出绢帕轻轻地为她抹去泪痕。 “谁家的孩子放在这么冰冷的草地上?”翠秀不解地问。 沈氏摇头。她们举目张望,百步之内没有一个人影。沈氏解开缠绕襁褓的小绳,掀开红布看看,是个女孩儿。红色薄布内还夹带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家贫难养,望人收留。” “哎,”沈氏叹息,说:“这么好的囡囡,怎么舍得丢掉?看来我们与她有缘,顺天应人,理应带着她走。” 翠秀点头,抱着婴儿在前,沈氏跟随在后,二人来到绿树林外。穆正恩惊讶,怎么一会儿功夫,竟抱出个孩子? 沈氏将纸条拿给穆正恩,穆正恩看罢也是一声叹息,命翠秀抱婴儿上马车,一行人继续赶路。 一路之上,婴儿时不时啼哭,沈氏猜想她许是饿了,但几人并没有什么能喂给她的食物,看小家伙哭得委屈,穆正恩夫妻二人商量得赶紧找个乳母才行。他们找到客栈住下,穆正恩派赵管家与两个仆人去附近庄舍打问。傍晚时分,赵管家带来村妇模样的一个女子,一经询问得知此妇柳氏,新近产子不久,其夫嗜赌竟偷偷将幼子卖给人贩,她伤痛欲绝,回到了娘家。不论娘家人怎样规劝柳氏,她宁死都不肯再回赌鬼的家过非人的日子。听闻一户官家寻找乳母,柳氏决心离开这伤心之地。 穆正恩夫妻欣喜于顺利找到了乳母,赵管家带柳氏下去照顾啼哭的女婴。 忙了一天的夫妻二人终于放下心来,正准备洗漱就寝,沈氏忽然面色慌张,衣服内外翻找,四下却寻不到,她的口中喃喃道:“怎么不见了?今晨还在怀中?” 穆正恩追问:“夫人在寻何物?” “道长所赠的石佩。”沈氏急急答到。 “莫慌,可在包裹之中?” “都寻过了。” 穆正恩也在桌上桌下、床边墙角地查找,但任凭夫妻二人怎样翻找,那石佩却捉迷藏般消失不见。 “夫人莫急,今日天色已晚,灯火昏暗,待明日天明再寻。” 沈氏却不甘心,她猜想王道长的道法高深莫测,所赠之物必定不凡。平日里她小心谨慎,未曾丢过一纸一帕,如今怎可把道长馈赠庇护幼子之物弄丢?汗珠涔涔渐渐湿了她的衣衫,她抖动随身的绢帕,一早曾记得用过,难道石佩丢在了——沈氏忽然觉得腹中疼痛,一阵疼过一阵。她不再寻找,扶着床的帷幔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