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流水三折回廊,水边两两坐落着竹木小屋,牵牛的藤蔓顺着竹屋攀爬,垂下一朵两朵紫色或粉色的花。叮咚水声伴着咿咿呀呀的戏腔,晃晃悠悠传进四面玲珑的雅阁内。 身着锦绣衣衫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叠册子,满脸堆着笑容,走向凭窗而望的紫衣女郎。 “忆桵姑娘,你看,这些是这个季度的账册。自从听了姑娘的话,在姑苏盘了一处铺面安顿下来,我们戏班真是日进斗金。” “我不看了。”朱樱回过身,背倚窗格,手中抱一柄刺着满架蔷薇的轻纱团扇,含笑点头,“刘班主一直遵守我们的约定,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 “哈哈,不敢,不敢。”刘大成连连拱手,低声笑笑,“能遇上姑娘,真是刘某三生之幸。姑娘吩咐我做的事情,我吃饭睡觉都不敢忘记。” 朱樱一扬眉,手指探出窗格,绕住一茎牵牛,指尖轻点上鲜嫩的花朵,“这样说来,你已经找到弦月了吗?” “正是。”刘大成把账册揣回怀里,凑到朱樱耳边轻声道,“我找人打听过了,乐云楼有一位琴娘名为子规,从前的名字就叫做‘弦月’,相貌年纪都与姑娘说的相似。” 朱樱沉默一刻,又问:“她可愿到你们戏班?” “不愿。”刘大成遗憾摇头。 那位琴娘今年三十出头,风韵犹存,一身好琴技,是个风雅美人,只是气性高的很,请不动。 朱樱低头思索。 “乐云楼这种地方,接待女客吗?” 刘大成一怔,忍不住笑出声,看着朱樱连连摇头:“姑娘可别动这个主意,一来姑娘到底还未出阁,隐姓埋名往我这儿来倒也罢了,乐云楼那种地方却去不得。” “二来……”刘大成看着她又一笑,“姑娘生得昳丽,就算乐云楼的花魁也及不上姑娘,姑娘怕是进不得他们的门。” 不知道的人定以为这漂亮的小娘子是进去砸场子的。 朱樱也失笑,手中一松,将牵牛的藤蔓送回窗外花架上,折了一朵紫色花朵簪在自己鬓边,慢慢向外走,“如此就算了,她不愿离开乐云楼,那我就派人去查整个乐云楼。” “姑娘,刘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大成见朱樱顿住脚步,和善地看着他,大起胆子问道,“常与姑娘一道的那位公子,不知方不方便进乐云楼查探?” “王献?”朱樱屈起两根手指,托着下巴。 皇帝嘱她在姑苏找到弦月问一些事情,而命王献搜寻藏匿在姑苏城中的北元长安公主,虽没明说要他们通力合作,但既然如此安排了……大抵就是要两人合作吧。如此,直接嘱托王献去寻弦月也无不可嘛。 “正是。”刘大成笑眯眯。 他还忧心那不苟言笑的公子与朱樱有什么关系,不敢贸然说这样的建议,现在看来两人应当只是普通朋友。 “那就让他走一趟吧。”朱樱粲然一笑。 一想到王献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和毫无表情的扑克脸,对上那些热情洋溢的花姑娘,不知是怎样鸡飞狗跳的场景,她就想笑。 刘大成挠挠后脑勺,不解地看着朱樱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过,这些事不归他管。 他们德兴班三个月前刚好来到姑苏,排的是昆曲。进城的路上,遇上一辆精致小车,载一名年轻女郎并一侍儿,驾车的是一冷面公子,那女郎与他们攀谈了几句,便问他愿不愿意为她做事。 刘大成本将信将疑,不想同路进城时,这昳丽女郎竟惊动应天巡抚亲自迎接,刘大成觉得机会难得,连夜寻到女郎。 这女郎便是朱樱。 朱樱指点他排演时下流行的曲目,指点他驻扎姑苏开戏园子,亲自替他寻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亲自画出戏园的布局图谱,遣人收拾一新。 作为交换,戏园每月需排演朱樱所作戏本《紫衫记》,朱樱偶尔也会化名忆桵来此亲自登台,刘大成必须隐瞒她的身份;此外,就是替她在姑苏找一个名叫弦月的琴娘。 刘大成猜她的身份非富即贵,但朱樱不愿说,他一次也没问过。 朱樱轻快地踏出门槛,拨开门前垂落着的朱红色锦屏藤。 白篱倚着廊中门板,百无聊赖地将手中丝帕叠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兔。 朱樱转过扇柄,在她额角轻轻一点,“白篱,我们回家了。” 白篱猛地一回神,被锦屏藤缠了一身,一头撞在竹屋墙壁上,震得锦屏藤翠绿的叶子一阵乱晃。 “回家了。”朱樱拨开锦屏藤,笑着拂去白篱头发中和肩上的落叶,“王献有事去了别处,我们别管他。” 白篱点点头,不由回头看一眼方才的雅阁,小声问道:“姑娘要找的弦月,不是姑娘的娘亲吗?” 她看过《紫衫记》,还听二太太蔺氏说过,姑娘的娘亲,是有着蒙古血脉的传奇女子弦月。 朱樱戴上帷帽,面色隐在轻纱内,看不分明,“白篱,你说,究竟生你的人算得上母亲,还是养你的人算得上母亲?” “这……”白篱抿了抿指尖,摇头,“白篱也不知道。” 小车渐渐驶出城门,白篱打起车帘,帘外是连绵的青山。 虎丘山近在眼前,山上六角形的高塔腾起袅袅云烟,山腰凉亭旁一片奶白色的茉莉花丛尤为醒目,似乎随着湿润的风送来了茉莉清浅的香气。 “姑娘,到虎丘了。”白篱拍了拍手,“姑娘前些日子买下来的田产,不去看一看吗?我听苏家老爷说,云珍姑姑也在田上。” “好。”朱樱放下手中书卷,整一整衣襟,披上莲色外罩。 她在虎丘山下买了大片的田产,划为十余片,依照时令种不同的花草。 这些花草,或入药制香,或制成糕点、干花等,也有一些被花下大力气做成精致的盆景,摆在如意花阁里。 花田位于虎丘山阴,得一角阳光,另有一角池塘,种着大片荷花与菱角。此时临近正午,田间来往的花匠都躲在虎丘山投下的荫蔽中,盘腿席地而坐,有的饮茶,有的啃包子,谈天说地,谈笑风生。 他们见了朱樱,忙不迭放下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不必麻烦。”白篱挽着竹篮,提起裙袂,在田埂上轻盈走过,影子映在水田里,与蓝天上游弋而过的白云相掩映,仿佛仙子。 “白篱姑娘。”花匠们齐齐问好。 “各位大哥不必客气。”白篱揭开竹篮上蒙着的青色绸布,取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煮鸡蛋,“这是我们姑娘给各位大哥加的午饭,各位不用客气,若要带回去给孩子,我这还有,尽管吃。” 花匠们“哈哈”笑起来,雇他们的这位姑娘真是人精,将人的心猜的一丝不落。 大伙笑过后,纷纷从白篱手中接过煮鸡蛋,在石块上敲碎,熟练地剥去蛋壳。 白篱一回头,朱樱已经和苏云珍一起绕过田埂,走到池塘旁。 白篱识眼色地转了身,往种着茉莉花的那片田地走去——如今正是茉莉的时令,姑娘说要做一个以真娘魂为名的香囊,要她先想法子。 池塘近旁堆着卵石,卵石之间生出无数菖蒲,花朵仿佛停歇在岸边的黄色蝴蝶,几只白鹭支着长腿在滩涂上钓鱼,见了人也不怕,仍悠悠地在浅水处踱步。 朱樱挽着苏云珍,顺着池塘,一直转到伸入池塘的木廊。 “母亲,我找到弦月了。”朱樱看着池塘中随水摇晃的菱叶,忍不住去数它按照正菱形排列的叶片。 “……她还好吗?”苏云珍摸摸朱樱发丝,“阿颜怎不亲自去见见她?她到底是你的娘亲。” 朱樱低下头,漫无目的地向着长廊尽头的水榭走去,回头看看苏云珍,无奈笑道:“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母亲也不会。” 不会有她,不会有后来的事,也不会有数不清的穿越与重生。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宁可选没有开始。 “忆桵……吗?”苏云珍略偏过头,伸手拂过长廊两旁的摇曳风荷,走向她照顾了十余年、甚至更久的女儿,“阿颜虽然总说现在过得辛苦,却一直努力地活着。” 朱樱缄默。 忆桵,是她在现代的名字。依瑞逆斯是复仇三女神/的/名字,她取谐音为名,为的是激励自己努力活下去,去复仇。 可是,时至今日,她甚至不知究竟该向谁复仇。 “阿颜。”苏云珍摸摸她的面颊,“阿颜做得很好。” 苏云珍挽着她回过身,望着空荡荡的长廊,两侧荷花探进长廊,在风中摇曳,似乎做着永不停息的舞蹈。 “来路是渺茫的,可是阿颜一直在努力地向前走。”苏云珍握着朱樱微凉的手,“母亲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我也一直都相信您。”朱樱掩下眼帘,轻声道,“母亲这一次,哪里也不用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她一定要做到,把所有因果在这一世了结,以一个最好的结果了结掉。 这是她想了这么久所能想到的——如果要为不幸的遭遇去复仇,那么就向天命去复仇。 打破这种无解的圆环一般的捉弄人的命运,就是她对天命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