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才过五鼓,阿颜就已起身梳妆。 “姑娘。”白篱小脸惨白,手紧紧攥住衣襟,“姑娘要的樱花,我折来了。” 灿烂的春樱还缀着几点露水,阿颜将脸凑在花枝之间,鼻尖点上一颗露珠,一直滚落到衣襟上。 阿颜转头向白篱笑了笑,比春花还甜美动人,“好了,我走了。白篱,等我回来。” “哎,白篱等着姑娘!姑娘一定要回来。”白篱双手紧扣窗棂,踮起脚望着阿颜与王献越走越远。 微曦绵延,白篱恍然觉得他们似乎正走上一条遥远的路,直到高至云霄。 阿颜立在阶下,怀里樱花如云,神色静穆,如同塑像。 有内监匆匆步下台阶,“姑娘,里头议事已毕,陛下宣你了。” “好,多谢您。”阿颜微微一颔首,侧头瞥王献一眼,提起裙袂拾阶而上。 满朝文武齐齐注目于缓步走进朝堂的紫衣女子,她怀里的樱花随着轻摇不时飘落下片片花瓣,洒在一尘不染的朝堂上。 “儿参见陛下。”阿颜屈膝下去,一边说道,“鸡鸣寺的樱花开得很好,儿折了几枝来。” 内监从她手中接过樱花,顿下脚步细细打量她一眼,才呈到皇帝面前。 粲然的樱花,粲然的春景,还有面前如春樱一般粲然炽烈的女孩,点燃了单调沉闷的大殿。 皇帝不由露出一丝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阿颜被内监扶起,抬起头淡淡答道:“儿小字颜颜,没有名。” 皇帝翻开一折文书,念道:“朱氏颜,父至正年间礼部侍郎朱珩,有才名,母高昌公主之女弦月。” 殿上一片肃穆,无数道灼灼的目光锁着大殿正中亭亭而立,仿佛塑像的年轻女郎。 父亲是元朝旧臣,母亲淌着宗室血脉,这女孩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乐观吗? 左侧首位的人走上前一步,略略躬身,奏道:“皇上,此女乃前朝余孽,臣以为应移交有司处置,而非涉足朝堂。朝堂者,乃……” “朱氏阿颜,可知有人告发你乃元帝公主?”皇帝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左丞的话,放下文书,看向阶下坦然立着的少女。 阿颜颔首,从容答道:“儿非北元公主,儿之祖母与其父有杀母之仇,尊号空悬,何来公主之说?” “哈哈,好个丫头。”皇帝捋须,目光落在案头粲然的樱花上,含笑道,“鸡鸣寺的樱花确确开得最好,难为你能想到朕。你既没有名,朕便赐名‘樱’,如何?” 阿颜眨了眨眼,再次盈盈拜倒:“儿臣谢恩。” 朝中再次一静,阒寂无声。 “樱”与皇子皇女们辈分相同,她又本姓朱,皇上或许有意说这样的俏皮话逗她一逗。 可这女郎竟应得如此从容,仿佛理所当然,本该如此?没有半点吃惊的神情。 “甚好,从今往后,阿樱就是朕的女儿。”皇帝点头,果然是个聪明识趣的女孩,看来那《紫衫记》确乎出自她之手,绝非请人代笔。 阿颜起身,内监上前向她行了一礼。 礼部几员不由交头接耳,这位同姓外族的公主,一应礼制应当如何? “儿臣尚有一事。”阿颜抬起头,目光沉静,“儿臣请赐号‘高昌’。” 高昌公主月迷失,与生父顺帝反目为仇,甚而乔装入宫行刺。她的后人,也与元宗室有着刻骨之仇。 皇帝静静打量她一刻,女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不怕,也不欣喜,只是说出最令人欢喜的话,说出旁人最希望她说的话。 真是十分识趣的女孩子啊。 “准。朱氏樱,第十女,赐号‘高昌’。” ………… 白篱托着腮帮,目光迷离地看着床榻上铺开的锦绣烂漫的朱红朝服,不可置信地把眼睛一揉再揉,又打开册封的金册看了又看。 “别看了,傻丫头,你不是做梦。”朱樱坐在窗下扎花,一身莲青色春衫,神色平淡,与从前并无不同。 “姑娘!”白篱跑到她面前,蹲在她身前,“我家姑娘是公主了!” 朱樱摸了摸她的额角,不说话。 白篱不解:“姑娘不高兴吗?还是累了?” 这些日子忙着册封之事,今日才闲下来,累着了也不奇怪。 朱樱转头望向窗外,王献换去了一身黑衣,身着朱红官服,佩着短刀,正转过影壁,走进院落。 “白篱,去请王大人进来。” 白篱一怔,木木点头,这些日子她跟着宫中教习学了礼仪,言行间失却几分灵秀气。 王献跨进门槛,仍旧立在第一道珠帘外,行了一礼:“高昌公主。” 朱樱起身走到珠帘之前,隔着随风晃动的琉璃珠看着王献:“王大人真要随我回姑苏吗?” 她昨日上书请求回姑苏生活,皇帝准了,但派遣王献随行,说是“护卫”。至于究竟是护卫,还是监视,就不好说了。 “殿下,皇命难违。”王献并不抬头,取出两本蓝皮书册,伸手探过珠帘,递到朱樱身前,“皇上要告诉您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朱樱随手翻到最末几页,所有边页与夹行中都写满了蝇头小字。 “我和你是一样的。”朱樱微微一笑,走出珠帘,沉重的琉璃珠从她肩头拂过,在身后叮叮碎响,她抬头与王献直视,“不是吗?” “陛下不养闲人。”王献淡淡道。 既然认下她,不吝给予这般高的荣耀,自然要做的事也不容易。 “我母亲……你知道她亦在姑苏?”朱樱咬了咬唇,琴娘弦月么?她从来未把那人当做过母亲。 “是。”王献点头,“当年大都宫中,未曾寻得玉玺,弦月曾现于宫墙之内,是否曾见?” 淌着元宗室血脉的弦月从朱府不辞而别的数年后,于大都城破之日现身宫中,为的究竟是什么?她又得到了什么?身为月迷失之女,钦察部后裔,弦月究竟怀着怎样的秘密? 这些都是皇帝急于知晓的,也是厚待面前少女的原因之一。 朱樱点头,这些事,是她来到应天府之前就预料到的。 王献长长一揖,“今日初更,属下护送殿下,连夜归姑苏。” 朱樱一挑眉,这么着急啊? 自她离开朝堂那一日,至今未曾在应天自由行动过片刻。 “回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可要上报?” “何处?”王献皱眉。 朱樱披上外罩,似乎笃定他不会拒绝:“太医院。” 才跨出大门,御街上迎面走来一人。 王献顿住脚步,向来人拱了拱手,神情冷淡:“左丞大人。” 左丞相笑笑,目光在朱樱身上溜过一圈,“听闻高昌公主要回姑苏吧?怎地有工夫与仪鸾司的大人在外面闲逛?” “是。”朱樱不避他的目光,笑道,“儿有故人目下在太医院中任职,回姑苏前想去拜访一番。” “哦。”左丞相又笑笑,貌似不经意地道,“我倒听闻这位大人也有一位好友在太医院药园,想来是与殿下同路。” 王献无动于衷。 “哈哈,殿下,你不知道,这应天府看着好,可不见得太平,还是小心些才好。”左丞相拱了拱手,与王献错身而过时,低声问道,“小草,那件事你和毛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献仍然面无表情,目送左丞相扬长而去。 朱樱抱臂看着左丞相的背影,微微垂下眼皮,唇角抿起,神色复杂。 王献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满脸都是看死人一般惋惜的神情,不由会心一笑。 走到太医院阶下,朱樱沉默片刻,摇头:“我不进去了,就在外面走走。” “他……”王献几乎脱口而出,忙及时咽下,“属下去查看附近有无闲杂人等。” 说罢,转身就走。 “王献。”朱樱叫住他,“他今日不在,是不是?” “殿下既已猜到了,何必再问?”王献侧过身,指着南边院落,“药园在那头,殿下若想去,就去吧。” “我知道。”朱樱神情落寞,顺着空无一人的御街慢慢向南走。 高墙内探出葱郁的草木藤蔓,临近墙边的角落里,一株高大的夹竹桃树探出墙头,墨绿色的叶片比竹叶更尖利,随着春风拂动,满树细叶簌簌作响。 一片黄叶顺着高墙落下,落在朱樱掌心。叶子不是枯槁的暗黄,而是明黄色,叶尖和叶柄的地方还残留着浓重的绿意。 夹竹桃连开三月,绚烂如锦,据说六十年才结一回果,因此又有绮丽、甲子桃等称。 花开绮丽如霞,绚烂如锦,却遍身皆毒的骇人的花。 他把这花重新种在自己生活的地方了,那他定也记起了过去的事。关于他们的过去,情与爱,泪与恨,算不清的相欠与相赎。每每想起,透骨的痛,彻心的悔,眷恋有之,怀念有之,遗憾有之,五味杂陈,几乎将人逼疯。 朱樱背倚高墙,握紧手中那片黄叶,缓缓闭上眼。 王献不知何时回来的,目光瞟过转角处的一片青色衣角。 “殿下,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我知道了。”朱樱一转眼眸,抬步离开,不再回头望一眼。 御街尽头晚霞明灭,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然。 她暗暗握紧拳,她要将一切事都安排好,希望这一世能在最好的时候彼此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