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殿门,沈治严并没有往自己的寝宫走,而是往西宫的方向去,长夜漫漫,有人高枕无忧,也有人辗转难眠。 “殿下,雪大,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沈治严身后的小时提醒道,从圣谏殿出来到这时,沈治严已经在这风雪中站了好一会了。 虽然平日里沈治严也会在大冷天这般呆着,可现在毕竟还下着雪,万一着凉也是不好,见沈治严不动,小时便是握紧了手中的伞,又道:“殿下,我们该回了…” 可沈治严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依旧是浅浅望着那不远处的一所宫殿,缓缓问到:“小时,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小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风雪虽大,但也没把殿前挂着的匾名给埋没了呀,这檀木底,鎏金边,“韶华殿”三个金漆大字,他总不会认错,“小时愚钝,那不是韶华殿吗?” 沈治严浅浅一叹,望着四处积雪的韶华殿,眉目间,似带一丝掩不去的哀伤,“不,那里原来是叫瑞安宫……” “是吗,奴才怎么都没听说过…” “你当然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沈治严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眸中依稀蒙上一层轻纱,他看不清,但心里却是清楚,只见他出伸手,指了指韶华殿前的一处空地,宽大的暗纹紫袖随风而起,映着白雪皑皑,又缓缓轻覆于他苍白的手上,“那年,我也是站在这里,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人。” 小时疑惑,好奇心就这样被沈治严吊了起来,不免问道:“殿下说的是谁?” 没有回答小时的问题,沈治严又自顾自的喃喃低语,“听说,那时,她才四岁,是个很聪明的女孩,能写诗能作画,年纪轻轻,眉目却不似孩童。” “她当时就站在那……身着一袭重紫的羽纱烟罗裙,跟着她姐姐踮着脚尖跳舞,忽而,她摔了一跤,但她没有哭,反而还笑了,笑的很甜,至那时起,我便永远的记住了她的样子。” “我甚至觉得,无论过去多久,哪怕她眉眼改了,模样变了,但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时公公望向沈治严指的方向,听得入了神,“那后来呢?” “后来?”沈治严呢喃,目光缓缓垂下,“已经没有后来了… ” 时公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搭话,两人便是沉默许久。 ——“小时,把长廊上的宫灯点上吧。” “是,殿下。”时公公放下手里的灯笼,取出火折子,把长廊上的宫灯一个个点上,十丈长的长廊上分布着十盏宫灯,取得便是十全十美之意,而现如今,宫灯长廊依旧在,但那个被赋予寓意的人却不在了。 没一会功夫,时公公便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殿下,灯点好了,但有些已经点不着了。” 沈治严回首,身后只有几盏宫灯中泛着幽幽昏黄的烛光,沿着长廊延伸,看着十分凄凉,但在这大雪飞扬的雪夜,总能燃起人心中的那一抹温暖。 沈治严笑了笑,笑的让人心疼。 时公公怔了一怔,跟着沈治严已经差不多十年了,这是他头一次见沈治严笑,该说让人可喜可贺,还是痛心不已? 带着满腹疑惑,时公公便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这韶华殿平常也没人来,我们为什么要把宫灯点上呢?” “大概,是在求一个心安。” 时公公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中的疑惑却没有解开半分。 “走吧,该回了~”沈治严沿着长廊缓步向前走,小时执着伞与灯笼连忙跟上。 —————————————————————————————————— 第二日早膳后。 ——“主子,小黑来消息了~”白寇带着一只通体乌黑的乌鸦,来到了七楼药房。 “喵呜~” 白苏怀里的猫儿见了乌鸦,便是两眼放光,虎视眈眈。 莫少锦见状,不由道“啊毛,你要是再敢欺负小黑,就把你关起来!!” ——“喵呜~”猫儿被训斥了,只能乖乖缩回白苏怀里。 莫少锦这才回头看了看小黑,便是笑了笑,这是白前白矾几人一手养大□□出来的,可是比鸽子还灵,不由伸手抚了抚那亮泽的羽毛,“都说什么了?” 白寇把打开信筒,取下纸条,看了看,然后道:“今日内回楼。” 一听白果两人今日就到,莫少锦心中便是踏实了许多,“比预期要快呢,赵府那边怎么样了?” 白寇摇摇头:“暂无异常。” 莫少锦细长的手指缓缓敲打着桌面,盘算着这会皇宫里的状况,思索一会,便道“让白矾他们都回来,这段时间只要留意留意城中的消息就好了。” “行。”白寇点头,小黑双翅一扬,便飞离了桌面,稳稳落在白寇肩上,与白寇一同退出。 莫少锦伸了个懒腰,看着透过窗子的阳光,心情也是好得很,难得有心情,便下了楼,于院中赏雪。 青烟渺渺从小炉中升起,细嗅这抹冷香,莫少锦裹紧了身上绣着大片银菊的毛领大披,回头,便见白苏抱着琵琶,正捣鼓着。 “苏苏,你还会这个东西呀~” “主子,这个叫琵琶……”白苏说完,缓缓拨动琴弦,一阵清澈明亮的声音便响起,源远流长,一曲过后,余音绕耳,莫少锦是几尽崇拜的看着白苏,川嬷嬷这会又抱着莫少锦许久没动过的七弦琴出来,“这下,可有兴趣学了?” 莫少锦看着那琴,伸手一拨,发出了几声悠长,又是摇摇头缩回了手,“算了算了,我还是研究我的五脏六腑吧,这宫商角徵羽注定与我无缘~” “主子,要知道我们几个可都有一件乐器拿得出手,就连白寇那个音律呆子都把笛子吹的有模有样的,就差你了~”只见白术缓缓驾起那瑶筝,这一勾一挑,又是一阵美妙。 莫少锦却依旧摇头,“不学不学,上次被这琴弦刮伤的疼我可还记得~” “你这丫头呀~”川嬷嬷忍不住在莫少锦眉心上一点,倒也不忍勉强,“行行行,不学就不学,你等着,嬷嬷给你们做点心去~”话毕,把那七弦琴移到一旁,便进了厨房。 “小术术,要不我们和一曲?”话间,白苏看向白术,只见白术点头,“月宴辰还是冬临雪?” “应景的,就冬临雪吧~”白苏道,两人相视一眼,一点头,白苏先行,弦动声起,清脆而干净,缓缓的,白术的瑶筝插入,时而低沉时而高丽,便宛如落雪,虽然人觉得寒冷,却也绵柔。 莫少锦手捧着热茶,看着四周白雪在暖阳下如同星石,不知怎的,便想起夏宁来,以往冬季,姐姐最喜在这种雪停的日子,在空旷的舞坪上伴着暖阳起舞…… 只可惜,那个曾一舞惊鸿的人,终是再也见不到了。 解下披风,着了一席红白锦娆裙的莫少锦走至院中平地,缓缓施展那时夏宁教与她的舞步,回想她十年来最怕触及的回忆。 一抬手一回眸,一步一莲绽,纵有千般思绪皆是万般柔情。 院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白及白求以及头戴斗笠的两人,莫少锦并未停下,继续跟着回忆中的步伐,伴着乐声的节奏绽放、凋落、重生。 是在放纵,更是践行,为的,是那个已经逝去之人,送上一份迟到的送别。 白及白求识趣的把身后的板车拉到另一道院子里,那道高瘦的身影终是缓缓抬头,笠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莫少锦的身影,似见独属于他的风景,那道在他心中停留了一世的风景。 褪下斗笠,悠长的笛声便起,与琵琶瑶筝相呼应,组成一道高亢却又低鸣的声音。 旋转盘旋,惊起脚下细雪,裙摆摇曳衣袂轻扬,未束起的长发翩然而起,激起银饰叮铃,只见阳光浅浅落于发梢,泛起一片温暖。 舞停,泪下。乐声戛然而止,众人连忙奔向跌倒在地的莫少锦。 低头间,连忙擦去眼角的泪水,笑道“没事,不小心崴了一下而已。” “小蕊,先起来。”孟徐风伸手扶起莫少锦,与白苏一同搀着莫少锦向一旁的椅子走去,落座,白及便忙把披风给莫少锦系上,又给孟徐风上了茶。 莫少锦暗暗叹了一声,讪讪笑道:“想以前姐姐教我时,也是在这一步便会跌倒,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却也与那时一模一样。” “小蕊,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莫少锦抬了抬眸,已是恢复往常的神色,又是笑道:“那是,十年了,这步子我竟然还记得,姐姐该是要夸我,对了,风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孟徐风缓缓收起手中的玉笛,轻抚了一下手边的七弦,一个沉静古朴的声音便起,莫少锦见孟徐风感兴趣,便是有些好奇:“风哥哥也会琴?” 孟徐风浅浅笑了笑,看着被搁置在一旁的玉笛,沉思道:“当初你姐姐跳舞,我便是以琴相和,可她更喜欢笛音,我便很少抚琴了……” “我倒是喜欢琴,可就是难了点,比爷爷教我的医术还要难…”莫少锦撅着小嘴,看着那把七弦,想想自小时对音律这一方面就较弱,到底是天赋不够啊… “万事开头难,凡事多练,熟能生巧。” 莫少锦微微别过头,却是小声嘀咕:“风哥哥你说的轻巧……” 孟徐风轻笑,缓缓把那琴摆正了,“这抚琴时力道要中肯,不能过大,不能太小,右手拨弦,左手取音,你过来,风哥哥教你。” 莫少锦眼前一亮,忙是点了点头。 有了孟徐风的指点,莫少锦倒是有些进步,一首曲子下来,起码是流畅了许多,音也正了,当川嬷嬷端着点心出来时,像是被吓了一跳,满脸的不相信。 午膳过后,孟徐风与武伯在白求的护送下,便回了陆庄。 暖阳乍现,这天上的云倒是低的很,在这短暂的阳光之后,估计又要下上一场几天都不会停的大雪,莫少锦看着,不由是担心“一场大雪怕是躲不过了,但愿白前他们可以在下雪前赶回来……” 白苏往炭炉里添上新炭,缓缓安慰道“主子你放心,他们一定可以赶回来的~” “嗯。”莫少锦点点头,把窗子关上,“苏苏,你下去忙你的吧,我想睡会,要是白前他们回来了,再来叫我。” 白苏点头,便退下。 莫少锦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刚才离开窗边没两步,却是警惕,又是折回窗边,猛地推开窗,怒道“尉迟公子,你好像很不喜欢走门啊~” 窗外,尉迟然一席白衣长袍负手而立,浅笑一跃,便落到房间中:“竟然能发现我,有进步!” 寒风扑面,莫少锦不禁往自己手上呵气,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缓缓趴在窗沿上,皱着眉头道:“你又来干嘛?” 尉迟然熟练的倒了杯茶,缓缓道:“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会让西召那边应允与沈子君的婚事。” 莫少锦一笑,她就知道,尉迟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什么时候?” “那就要看你了。” “我知道了,我这边也会尽快的~哈啊~”莫少锦措不及防的大了个哈欠,看着窗往檐上晶莹的积雪,不由色伸手划过,触及一片冰凉,却不失柔软。 尉迟然缓步来到莫少锦身后,“你喜欢雪?”他声音出奇的轻,恍若细雪划过,带着她读不懂的柔情。 “小的时候,最喜欢下雪天了,轻盈的雪花在冷风中飘荡,看着大雪纷飞的样子,像极了漫天花瓣,就好像是有人专门从天上撒下来的一样。” “现在,每当看着阳光撒落积雪时,我便会想起在西召的日子,西召的雪不似北靖这般霸道,一下起来就无休止,西召的雪总是在夜间降临,破晓结束。” “黎明的曙光伴着柔柔雪花,暖阳升起之际,积了一夜的白雪初融,淡淡的水雾在半空中弥漫开来,透过那清的雾气,明亮而柔和的阳光总能折射出漂亮的虹色,形成梦一般的景致来。” 看着与莫少锦一样的景,尉迟然却想象不到莫少锦所描绘的画面,心中再一次生出一种挫败感。 “你喜欢西召吗?” 莫少锦不可否认的点头,“喜欢。” “那等一切都结束了,便一起回去吧,到那时,我也可以教你抚琴。” 莫少锦回首,盯着尉迟然看了半晌,才道“你这是在监视我?” 尉迟然缓缓上前两步,俯首看着莫少锦,“上次你出城见的也是他,他到底是谁?” “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既然我的身份你查到了,那他的,你动动手指也应不难吧?” “可我想听你说。” “若我不说呢?” “你记不记得,玉屏山上,你也是这般模样,可到最后,不一样是开了口?” 对视半晌,莫少锦终是别过脸去,轻言道:“他是我作为夏氏在这世间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当初若无沈立夺位,他现在应是我的姐夫,当朝长公主驸马。” “他与你关系很好吗?” “他很爱我姐姐,所以爱屋及乌对我自是不错,就像哥哥一样。” “那我呢,你觉得我与你的关系怎么样?” 莫少锦又软软的趴在窗沿上,眸光缓缓冷了下来,“我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