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言府回到锦楼，已是傍晚。　　白前风尘仆仆而归，便急于向莫少锦回报：“主子，陆庄传来消息，事情已经进展到最后阶段，最多再过十日便可以完成。” 　　莫少锦目光落于远处的皇城，阳光下，那座威仪的高城，要比往时耀眼许多，回过神，便道：“辛苦你了，与陆公子说一声，事成之后，定当亲自登门道谢。”　　白前点头，“还有一事，据白寇传回的消息，前些日子那付却尘似乎离开了北靖…”　　“付却尘离开了？”莫少锦疑惑，但转眼一想，这付却尘离开可能是与自己有关，便摇头：“算了，他们要干嘛我们也拦不住，随他们吧。”　　白前点头，正要退下，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又转身道：“对了，申时左右，啊繁已经出发回西召了，陆庄也有些事要我帮忙，今晚便是白苏白矾陪你去练武，万事要小心。”　　“已经回去了？行，我知道了，你们在城外的也要小心…”　　“嗯。”白前转身离开。　　莫少锦扭头便是趴在了窗沿上，这心里不知怎么便是有些不好的念头，莫繁少有会想这般什么都不说就不辞而别，除了上次他受伤，不想她担心才会这样，那这次回西召，会不会也是因为又什么事呢？　　想着想着，她是越发的不安，便是找来了白果白术：“你们让东回那边的人尽快把要核算的账目送上来，再向各个药铺比较年长的掌柜悄悄打听一下，看看是不是莫家发生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嗯。”两人点头，无声的便离开了。　　一连三日，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倒是有一个让莫少锦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锦楼。　　“少锦，你住的地方可真大啊。”言如笙望着莫少锦的房间惊叹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锦楼，不免是好奇。　　“言小姐，请用茶。” 　　言如笙抬头甜甜一笑，对着白苏应道：“谢谢~”　　莫少锦看着言如笙这一副清简的打扮，连个丫头都没带，不禁有些怀疑，“言伯伯可知道你来我这？”　　言如笙一时有些心虚，不由得咬了咬唇，见莫少锦一副‘你敢说谎就死定了’的模样，她低头道：“你可千万别跟爹爹说，他可不知道我来这里的事情，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他告诉我你的地址，本想给你写信来着，可我觉得写信太麻烦了，就直接来了，你放心，爹爹叮嘱过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地址，所以我连文心都没有带过来~” 　　“你啊……”莫少锦忍不住往言如笙眉心上一戳，一是无奈，二还是无奈，虽说言如笙比自己大，但多数时候，倒是她自己更像一个姐姐，别看言如笙已经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但心里却是个十足的小孩。　　“算了，说吧，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言如笙一抿嘴，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的：“没…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莫少锦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是摆出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道：“哦？是这样啊，那你看也看了，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　　言如笙鼓起小腮帮，终是败下阵来，小声道：“好啦好啦，我说还不行吗……两日前，爹爹已经和序哥哥说清楚了，所以，我想….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看看他…..” 　　莫少锦放下手里的茶水，疑惑道：“为什么，你跟他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还去看他作甚？” 　　言如笙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茶杯，“你去了，就知道了…..”　　莫少锦本想拒绝，但想到白及昨日说见到那杨序在白府里给那几位公子画议亲用的画像，这去一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远吗？”　　言如笙蓦然抬头，眼前一亮，忙道：“不远不远，来回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那行，你先跟白苏到楼下等我吧，我换套衣服就下去。” 　　“好，我等你。”言如笙笑的灿烂，便跟着白苏下楼，说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只是有莫少锦在身边，她总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一刻钟后，莫少锦换了身及其平常的衣裳下了楼，言如笙见了一身白衣的莫少锦，不由赞叹：“少锦，你果真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啊~” 　　“你少讨好我了，走吧~”　　“嗯~”言如笙一点头，连忙跟上莫少锦的脚步。 　　一路的嬉笑打闹，莫若两刻钟，言如笙带着莫少锦与白苏两人来到城中的一处密集的住宅地，穿梭着又走了小会，三人终是停在了一处大宅跟前，言如笙正要上前叩门，莫少锦却出手把她拉住：“你确定这是杨府吗？”　　“是啊，这里我都来过很多次了，不是杨府是…” 话音戛然而止，她望着头上的府匾，像是怔住了。　　莫少锦也望着那牌匾上‘钱府’两个大字，叹道：“会不会是已经搬走了？”　　“怎么会呢，序哥哥都还没来跟我告别呢…”言如笙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莫少锦拉了拉她的胳膊，情这一字或许她不大懂，可剪不断理还乱这话的意思她却是知道，原来所谓的洒脱，终不过是一副掩去泪水的面具罢了。　　“如笙，走吧…”　　言如笙回头看她，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少锦…”　　“如笙，藕断丝连是很可怕的。”　　“我…”言如笙是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犹犹豫豫了半天，终是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如笙小姐？”　　众人回首，只见在钱府斜对面上的一座小宅前，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正看着三人。 　　言如笙快步走去，莫少锦则是看着她的背影，缓缓跟上。 　　这小宅不大，进门便见前厅，厅后便是小院三房，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全，那王嬷嬷给三人上了茶水，便道：“公子有事出去了，估计得晚一点才回来。”　　言如笙浅笑：“嬷嬷，没关系…”　　莫少锦手端着茶，目光又是沿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忽而道：“这府里，可是有病人？”　　那王嬷嬷一怔：“姑娘是如何知…”　　“猜的。”莫少锦目光扫了一眼言如笙，闻着这宅里这似有似无的药香，她总算是知道这丫头让她来这的目的了。　　“少锦…”言如笙抬头，正要解释，莫少锦却是抬手打断：“行了，我是给你面子，人在哪？”　　言如笙闻言，便对那王嬷嬷道:“她的医术很厉害，就让她看看任姑娘吧…”　　王嬷嬷一阵犹豫，终是道:“行，姑娘，你跟我来。”　　进院，王嬷嬷便把三人迎进了房里，莫少锦缓步走到床边，床上睡着一位长相秀气的女子，只是脸色白的不像话，看着渗人，莫少锦翻过女子的手，指尖出来的冰冷之感却让莫少锦忍不住蹙起眉头，这不该是一个人该有的温度，可奇怪的时，那女子心跳脉搏都还在。　　号脉的功夫，莫少锦脑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东西，疑惑收了手，看着那女子好一会，便又把手伸了出去，但凡她指尖做过之处，皆是一片冰冷。　　莫少锦脸上，是猛然的泛起了笑意，不禁是脱口而出：“这次稳了！白苏，针！” 　　白苏会意，拿出随身带着的针囊，莫少锦利索的把银针往那女子手指上一刺，殷红的鲜血便慢慢溢出，她又是一笑，手里的银针是直接往那女子心口上落去。　　再执银针往那女子另一只手的中指轻刺，这次流出来的却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一种粉嫩的液体，莫少锦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她们视为血液，但她知道，这是千金也难买的运气。　　就在莫少锦全神贯注之时，屋外传来一个男声：“啊嬷，我回来了，啊岚怎么样了？” 　　闻声，王嬷嬷离开房间，把在外头的杨序领进了屋里，看着几人，由其是莫少锦，杨序眼底是起了万分的警惕。　　言如笙回头看他，只是轻轻一眼，便别过了头去，心里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她绞着手里的丝帕，眸中似有星辰陨落。　　莫少锦收针，把那被子重新盖回了女子身上，转身，对着众人嫣然一笑：“病人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说~”　　几人缓缓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厅上，杨序看着莫少锦，依旧还是警惕，莫少锦也在看他，心里是在细细打量，他高高瘦瘦的，一身白衣白袍，肤色也是白净的很，样子也算堂堂，能看得过去，给人一种文质书生的感觉，他这般警惕，是像极了那红了眼的兔子，不，兔子的眼本就是红的，他充其量，就是只白兔子。　　收回目光，莫少锦端起面前的热茶，细茗一口，厅上没人说话，静默的有些尴尬。　　“敢问姑娘…”莫少锦一抬手，便是当断了正在说话的杨序，她目光出奇的冷，周身亦是散发着令人背脊发凉的寒气，她目光轻扫过杨序，最后落于言如笙身上：“人也看了，你便回去吧，接下来我跟他要说的话，你不适合听。”　　“我…”言如笙心头一紧，耳边不由是响起了那句话：藕断丝连是很可怕的。她双手抓紧了腿上的柳黄纱裙，忽而心里一松，似有什么东西释然了，她抬头对着莫少锦浅浅笑了笑：“好。”　　“序哥哥，少锦并不是坏人，她或许能救小岚…”留下这句话，言如笙是头也不回的便离开了，莫少锦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忍，转头便道：“送她回去。”　　她身后的白苏点头，便远远的追了上去，莫少锦心里暗暗一叹，如笙，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接下来的话，我确实不想让你听到…　　目光回至杨序身上，她淡淡道：“我姓莫。”　　杨序化去眸中的警惕，叹道：“杨序，顺序的序，字思恩。”　　莫少锦也不绕什么圈子了，直言出口：“畏寒体虚，手脚时而无力，时而僵麻，同时带有头疼目眩，血流不畅之症，脉搏时有时无，人也作息不定，时而胃口大开，时而滴水不进，发作时，体寒如冰，呼吸困难，痛苦异常，冷汗直下，多持续一至两刻，一日多发，我说的，对吗？” 　　杨序愕然。　　——“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莫少锦没有把话说白，但杨序却是心头一震，看着她，有如天地大的希望，也有如冰寒冷的绝望，他突然有些期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又不禁的害怕。　　只见莫少锦浅浅的笑了笑，看似天真烂漫，就如孩童一般的澄澈纯净，明眸如水，笑靥如花，那不带任何杂质的笑，似乎带着某种魔力，杨序是缓缓的平静了下来，她唇角深深一勾，出口的话，是让他重重跌进冰低。　　她道：“这不是病，而是中毒了，还是蛮疆一带的蛊毒，真是可惜，毒入骨髓，她必死无疑。”　　杨序的脸色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仿佛是在听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那是心如死灰的平静，却比任何的情绪都要猛烈。　　“我真的很好奇，她怎么会惹上这么要命的东西？要知道蛊这种东西，在大泽四国内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还是说她本就是从蛮疆之地来的？”　　杨序依然是缄口不语，忽闻一道清丽的女声缓缓而来：“我出生在湘城。”　　莫少锦浅浅抬眸，想着声音的主人看去，那女子被王嬷嬷扶着，长得眉清目秀，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但她脸色很不好，穿着一袭黛色的长裙，身材很瘦小，仿佛一阵大一点的风就能把她吹跑。　　杨序见了她，便缓缓起身，从王嬷嬷手里接过她，扶着慢慢走入厅堂，又缓缓坐下，她对着莫少锦轻轻笑了笑，不知怎么，竟是有些凄厉。　　莫少锦下意识的抱了抱手臂，她对任岚是喜欢不起来，或许是因为她怕冷，又或许是因为任岚在言如笙手里抢走了杨序，反正她就是不喜欢，尽管任岚身上一直有她想得到的东西。　　“任姑娘，你刚刚说你是湘城人？没记错湘城就在蛮疆边缘吧。” 　　任岚轻轻点了点头。　　“哦，那就有趣了。”莫少锦饶有趣味的看着任岚，明眸中带着像是看到猎物一样的精光，湘城隶属北靖边界，与这蛮疆之地，不过一河之隔，这样说来，她身上有蛊毒，也就没那么让人惊讶了。　　杨序抬头，目光中，绝望与不甘拧成一团复杂，“啊岚……”　　任岚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尽是柔情，继续道：“说来，我的身世，也是有些曲折的。”　　莫少锦自是一副听戏的模样，满怀着好奇看着任岚：“洗耳恭听~”　　任岚浅浅的又笑了笑，眼里满是怀念，便说起了来：“我出生在湘城，我阿娘是蛮疆人，阿娘怀我的时候，正逢族中内乱，她为了能把我平安生下，便独自一人离开了蛮疆，来到了湘城，成为了一个普通的洗衣妇人，我们母女两日子过得清苦，但也安稳快乐，阿娘她是极疼我的，我自小体弱，她便把家里最好的都给我，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 　　“我与阿娘就这样相依为命，我从未见过我的阿爹，阿娘也从未提起过，就算是我问了，她也是闭口不言……”　　“直到我十岁那年，阿娘听闻蛮疆大祭司病逝，她便带着我回了蛮疆，那日，阿娘牵着我，躲在送葬的人群后面，小声的抽泣起来，我不知道阿娘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她的哭声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唱词，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那次回到家后，我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听到阿娘在说对不起……为了我的诊费，阿娘也开始没日没夜的干活，身子，也渐渐积劳成疾，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我好了，阿娘却倒下了。”　　“阿娘走的那天，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早上，屋外的天气很暗沉，仿佛又要下大雨了，那天阿娘早早的便起来梳妆，我从来没见那样好看的阿娘，她穿着蛮疆的长褶裙，带上了蛮疆才有的银头冠，抱着我，给我讲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阿爹，还有我身上的蛊毒。” 　　“我的阿爹，就是那位逝去的大祭司，我的阿娘，其实是蛮王的小女儿，这两个本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人却有了我，而我身上的寒月蛊毒，是我的亲外公亲手下的…” 　　“那天正午没过，阿娘便去了，邻居看我可怜，便帮着我安葬了阿娘，而我也辗转来到了京城，入了杨府，当了杨府的厨娘。”任岚像说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时体力不支，倒是要倒下，幸而一旁的杨序及时的扶住，“啊岚！”　　“放心吧，她只是太累了，扶她去睡一会吧。”莫少锦伸手抵颚，便是看着杨序抱着任岚进了房间。　　莫少锦伸了伸懒腰，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听得她都有些犯困了，唯一值得欣喜的，那便是任岚身上的蛊毒了，得想过法子弄些过来，这样一来，她研制的那道方子说不定就能成功了…白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肚子有点饿了…　　看着正打着瞌睡的莫少锦，杨序轻唤了一声：“莫姑娘…”　　莫少锦猛地睁眼，有些木讷的看了他一下，才是回过神来，没绕弯子，直言道：“杨公子，我有办法可以缓解她身上的毒，可保她在十年内，安然无恙。” 　　杨序猛地一抬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却又害怕是自己听错了：“莫姑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不过这个忙可不是白帮的。”莫少锦端茶，灌了几口，好让自己清醒些。　　“只要能救啊岚，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什么都可以给我？”莫少锦一笑，“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 　　杨序一怔，有些为难的低了低头，可只要有希望，他都不想放弃，便又道：“只要你能救啊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莫少锦定定的看着杨序，嘴角渐起一抹冷笑：“那我如果让你娶她人为妻呢？” 　　杨序怔了一怔，缓缓道：“莫姑娘，你又何必强人所难？我是不会娶如笙的，若我答应了，那就是害了她…”　　莫少锦看着他，沉默了半晌，且是暗暗叹了叹气，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眼角不由是泛起了晶莹的点点泪花，直直的看着他好一会，才道：“白相府的地形图，你能画得出来吗？”　　杨序眉头缓缓皱起，显然是有些不明白莫少锦的想法，“莫姑娘你要相府的地形图做什么？”　　“杨公子你这般问了，是不是就代表你能画的出来？”　　杨序没有作声。　　莫少锦浅浅一叹：“杨公子，其实我要这相府的地形图并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偷鸡摸狗的事，不瞒你说，家父与白相有些交情，再过不久，就是白相五十大寿了，家父要我前来献贺，我这个做小辈的，不过是想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罢了…”　　“真是如此吗？”　　“是真是假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莫少锦看着他，是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一双干净的眸子扑烁，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坏心思。　　见他犹豫，她浅浅笑道：“你能走的路都摆在了你的面前，最好的解释我也给你说了，要怎么抉择，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不…”　　莫少锦不耐烦的打断：“她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当作是画了一副普通的画，不小心掉了，如何？”　　沉默了半晌，杨序终是艰难的点下头。　　莫少锦勾唇一笑，似那娇艳嗜血的花朵，诱人，却是致命，“明日我会来为她施针，一连四日，四日后，希望你也能准备好了。”　　“恭候前来。”　　莫少锦起身，直径走向了门外，门前，她停下脚步，回眸看他，忽而是淡淡的笑了笑，微凉的阳光落于她脸上，美的移不开眼。　　杨序心头一紧，那是不亚于拿刀抵在他喉间的震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