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锦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一直是高烧不退,最后是连白苏都没了法子,这渡生堂里的几位坐堂大夫是三头两日的就往锦楼跑,这该用的药用了,不该用的,也狠下心用了,就在众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这烧竟然是奇迹般的退了,才终是把她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蕊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不舒服吗?” 床上的莫少锦伸手揉了揉眼睛,脸色苍白道:“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亥时刚过,饿了吗,我熬了些瘦肉粥,一直给你温着呢。” 莫少锦点了点头,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 川嬷嬷打开放桌上的食盅,舀了一碗,莫少锦接过,粥香弥漫,吃了小半碗,她便觉得饱了,川嬷嬷拿帕子细细擦去她嘴角残留的粥汤。 吃过了东西,莫少锦的脸色慢慢有回转之色,白苏又端来了琵琶茶,莫少锦喝了些,原本有些疼痛的嗓子瞬间好多了。 “总算是好了,你知不知道都快担心死我们了…”白苏捧着她的小脸,眼里逐渐闪出了泪花,这倒是让莫少锦慌了神,忙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想不对,又是捂住了白苏的眼睛:“不许哭…” 白苏破涕为笑,忙是拿下了她的手,“你大病初愈,可要给我好好休息,我先去和白果他们几个说一声,省的他们担心,你好好睡。” “嗯。” 白苏扶她躺下,便离开了,川嬷嬷坐落床头,又为她掖了掖被子,有些埋怨道:“你看看你,总是不能照顾好自己。” 莫少锦浅笑,一双明眸如水,纯净而浪漫,她伸出手,拉住了川嬷嬷的衣袖,缓缓道:“嬷嬷,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川嬷嬷把她有些泛白的手握住,笑道:“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小时候,你和母后常常唱的那首…” “好,嬷嬷给你唱…”她握着莫少锦的手,缓缓回想着那首遥远的歌谣—— 有美人兮,宛如栖画。 问汝名兮,有字女妁。 见不忘兮,心之所念。 念不言兮,字无达意。 终不见兮,心之所系。 杨柳凄兮,如风戚戚。 鸿雁归兮,相思何寄。 不得长相依,何以长相思。 年岁逝兮,流水淙淙。 月华没兮,星辰失色。 风又起兮,杨柳依旧。 细雨绵兮,琼玉不语。 红叶落兮,相思成疾。 不得长相守,何来长相忆? 故人叹兮,曲终绝兮。 …… 歌声婉转响起,带着浅浅的哀伤,莫少锦伴着歌声入睡,一夜无梦,懵懵懂懂,又是睡了将近一日。 用了完晚膳,莫少锦便回了房,白果执起妆台上的玉梳,正细细打理着她那一头如绸般青丝。 “赵轩和沈子君那边如何了?” 白果应道:“放心吧,离魂丹白术已经下了,还是亲眼看着他吃下去的,估计再有小段时日,就有结果了。” 莫少锦点头,吃了这离魂丹的人会一直沉睡,仿佛失了魂一般,若没有解药,毒发半月后,身体便会由内往外慢慢腐烂,但人却不会马上死去,相反的,会一点一点感觉自己的肉体慢慢腐烂,最后在一日日等死却死不了的绝望中咽气,这中间的过程可长达一月有余。 这次便让赵轩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醉生梦死。 莫少锦看着镜中,在床上睡了半月,倒是有些闷了,这会川嬷嬷正在楼下照看生意,这是溜出去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果果,你有见到啊繁吗?这些日子都没见找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白果拿着梳子的手不由一怔,便忙是掩去眼下的慌张,呆呆笑道:“啊繁他,他…” 莫少锦忽而心中一紧,蓦然回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白果,问道:“他怎么了?” 白果咬了咬唇,知道自己是说不了谎了,便是低头道:“他,他受了点伤…” “受伤?他怎么会受伤?他人呢?”莫少锦起身,便要下楼,白果便是伸手把她拦住:“主子,啊繁他不在楼里…他说你知道他受伤了一定会唠叨,所以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说等伤好了再回来…” 莫少锦一叹,又坐回了妆台前,白果见状,伸手摁了摁她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啊繁他有分寸的,受的也不过是些皮肉之伤,很快就会好的…” “他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就是你病倒的那天,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带着伤,我们问他也不说,匆匆看了你一眼就走了,还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受伤的事…” 莫少锦一阵沉默,忽而道:“果果,去把小白及找来,我们溜出去走走~” “不行,你病还没好全呢!” 莫少锦拉起了白果的手,又摇了摇,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她小声道:“果果,就出去一小会,一小小会,好不好嘛,我都快憋坏了…” 白果自是对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奈何不了,便只好随了她的意,小心翼翼的下楼找来了白及。 换了身不惹眼的衣裳,又被俩人逼着披上了披风,三人才是从暗道偷偷溜了出去,从后门绕道大街,不过小半刻的时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莫少锦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但好不容易出来了,她又不想回去,便是看着这大街发起怔来。 见她拿不定主意,白及便是提议道:“要不要去晚娘那坐坐?” 莫少锦回眸一笑:“好主意,那走吧~” 过了大街,三人走进了小巷,七弯八拐的,就到了另一条街上,又是穿街过巷的走了好一会,三人终是到了一条老旧的巷子跟前,巷中有些昏暗,也不见有灯火,地上大块大块的青石板映月泛起微光,倒也能看清路,三人便上了台阶,入了巷中。 这晚娘,是莫少锦到北靖后第一个认识的朋友,那时她无事闲逛,不知不觉便在这错综的巷子里迷了路,糊里糊涂的就走到了一家名为晚居的小酒馆里,晚娘便是酒馆的掌柜,一个年纪不大的却干练的女子,身上总有一种柔情似水的温婉,长得很美,也总爱穿着一身青莲色的小袖长裙,远远看着,就好像是真的莲花一样。 晚娘开的虽是酒馆,却不会让客人进店,而是在酒馆外搭了两个木檐子,再摆上座椅,供酒客们小坐,她还随身带着一把一尺多长的银短刀,只是从未见她用过,但从白苏的话中,她知道,那把银刀不是凡品,晚娘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很喜欢晚娘,或许是因为晚娘性子直爽,没有外头那么多的圈圈绕绕,又或者是俩人都爱酒,她喜欢晚娘酿的小刀烧,幸而不辣,仿佛是融入了她身上的一份柔情,让人牵肠,只可惜她磨了晚娘好久,都没有要到那配方。 走了小半刻,三人一个拐弯,便见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牌子上直接用墨写了“晚居”二字,映着那小红灯笼里微弱的烛光,边缘有些晕开,看着便是朦朦胧胧的,不真切。 难得的是,今日酒馆里竟然没有客人。以往她来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人,很热闹,却不是她讨厌的那种热闹,这种热闹很温馨,带有一种能让她心安的感觉。 三人方才落座,晚娘也正好是从酒馆里出来,见着莫少锦,她是笑了笑,招呼道:“还能跑我这来,看来病是好全了。” 莫少锦双手往下巴上一撑,笑眯眯道:“少废话,一切照旧,先来一壶小刀烧。” “正好呢,你不来,我也正想着给你送过去,等着,我这就去打来。”晚娘说着,就进了屋里,没一会,便端着一壶酒来。 “这可是你新出的酒?” “不是,这是我上一批的最后一壶了。”晚娘倒了酒,缓缓放到了三人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莫少锦一时有些疑惑,看着面前雪白的小杯子,迟迟不肯动手,看着晚娘已经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不由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奇怪?” “小锦,我要离开这里了。” 恰巧微风穿堂而过,莫少锦伸手扶着自己被吹起的长发,以为自己方才是听岔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晚娘她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我说,小锦,我要离开这了。” 莫少锦先是怔了一怔,才好奇问道:“为什么?” “小锦,我是个杀手,杀人如麻的那种,仇家来寻,我不得不走…” 这是晚娘第一次跟她说起自己的身份,莫少锦听她这般说着,倒也不害怕,更是追问起了事情的原由,晚娘也不隐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原来在莫少锦病了的半月里,晚居被她以前的仇家寻仇了,店里的东西能砸的都被砸了,晚娘也受了伤,经过这一闹,也没人再敢来晚居,晚娘不希望连累平日里的好友还有邻里,所以便想着要离开这里。 莫少锦垂了垂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眼睛酸涩,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夺眶而出。 晚娘伸手往她头上揉了揉,她的手与莫繁一眼,有着厚厚的茧子,不过都很温暖,她笑道:“我在这里落地三年,认识你三月,但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相识了三十年一般。” “离开这,你会去哪?”莫少锦缓缓问道,眼里不舍,心里更是不舍,就好似晚娘说的那般,她们相识不过短短三月,但两人的感情却是三个月衡量不了的。 “我师父说,杀手是没有家的,所以以后我会去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厌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或许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摆脱这里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晚娘又手一抬,一杯酒下肚,便仰着微红的脸,对她笑道:“你知道吗?在最靠近天边的地方,生长着一种白色的舍子花,用它的三两花瓣,再加上半坛子炭蒸的小刀烧,就能酿成一种净如白雪的清酒,喝了就能忘记在这世间的一切忧愁苦恼…” 莫少锦抬头看她,久久都没有说话,一旁的白果白及也是爱和晚娘酿的酒,那一小壶小刀烧眼见就要到底了,要是放在平日,她早就抢着护着了,可如今,就连晚娘亲自给她倒的那杯她都没动。 就在晚娘喝下那最后一杯酒,莫少锦也终于开了口,晚娘本以为她会说些舍不得的话,可她却是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忘掉?” 晚娘微微一怔,没有回答,起身进了屋,又端了一壶酒出来,“小刀烧已经没了,这是店里仅剩的一壶玉门春,将就着吧~” 莫少锦这才伸手,把面前的那杯小刀烧一口干了,晚娘提壶,缓缓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同是一饮而尽,这玉门春与小刀烧味道不一样,微酸中带涩,像是她在西召时,吃到的野酸枣的味道,她不喜欢。 莫少锦吐了吐舌头缓了缓口中的酸涩,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酒会酿出这样的味道来,虽然喝过几次,但她依旧是喝不惯。 晚娘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莫少锦少有见她这般大笑过,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笑了起来,等她们笑停了,那壶玉门春也就被白及白果两人喝见底了,晚娘二话不说,又是进屋,又端了一壶出来,“桃花笑,最后一壶了。” 莫少锦撇撇嘴,嘿嘿笑道:“说实话,你屋里到底还有多少?” “这真是最后一壶了,本想着是明日带到路上喝的,倒是便宜你了。” “那我得多喝几杯…”莫少锦提壶,连连倒了几杯,脸颊不由就泛起了红晕,就似这淡淡的酒水,若染桃花。 “喂,你还真不打算给我留点啊…” 莫少锦放下酒壶,伸手入怀,带出一个巴掌高的酒坛子,塞到了晚娘手中:“呐,本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喝的,给你了,省的说我藏私。” “桂花酿?闻着还不错,谢了~”晚娘收好那坛酒,是拿出了腰后别着银短刀,那细细的银刀鞘上镶嵌了三道斜斜的金边,映着桌上烛光,闪闪亮亮的,很好看,晚娘的指尖抚着刀柄一路而下,缓缓道:“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独自出任务后,师父给我的出师礼,它跟我了十年,但从来没见过血,送你了。” “这刀你不是一直很宝贝嘛,真的舍得送我?” “嗯,送你了。” 莫少锦二话不说,便接过了那小银刀,塞到了怀里,晚娘笑了笑,便问远处传来了阵阵打更的声音,她不由轻轻一叹:“快到亥时了,你也该回去了吧,你等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她说完,又进了屋,带出了一个小篮子,篮上盖了小块软布,莫少锦轻轻掀开,篮里的毛垫上,睡了只小小的小家伙,身上还缠着纱布,是只常见的小狸花,毛茸茸的,很可爱。 “这是昨天在我门前捡到的,我已经上过药了,修养修养就没问题,拜托你了~” 莫少锦点点头,把篮子交给了一旁的白果白及,转身,便伸手把晚娘抱住了,晚娘似乎被她的举动吓到了,有些不知所措。 莫少锦紧紧抱着她,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瘦,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酸,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还是被她忍了回去,但双肩却不免的微微颤动,于是,她又用力抱紧了些。 “你可以永远都不回来,但一定要好好的。” 晚娘浅浅一笑,双手缓缓覆上她的肩膀,轻声应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