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边的风吹到脸上,有几点凉凉的湿意,塔尔仰头张望,难道下雨了? 头顶是蔽日的浓荫,根本看不到天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发现,刚才那几滴落到她脸上的水珠其实是被风从潭中卷起的潭水。因为引力太小,风过了,也尤有几颗水滴在半空中游离曼舞。 塔尔一路戳着水珠走出树荫的遮蔽,没成想,几步之后,又是一片小树林…… 这次是几株开满五色花的树,同样枝繁叶茂,应该正是花期由胜转衰的时候,仔细看可以发现,花朵已凋谢了不少,落花都浮在树的周围,轻摇慢晃,仿佛缭绕在花树周围的雾气,给整片小树林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就像异星传说中的仙境一样。阵阵风过,落花也被裹挟着一朵、两朵、几朵一起飘向远处,像是雾气弥漫开了。 树枝轻动,又有新的落花浮上树周。 塔尔继续往前走,视野里一直没缺过花,天上地下,满世界都是,或娇艳绚丽,或香气袭人;树也没有缺过,一株株,一丛丛,头顶之上,必有枝叶错落。 当脚下不再感觉到松软,视线豁然开朗。 这一块区域的地面都是红褐色的岩石,植物无法生长,只在空中零零散散点缀了些不知哪里飘过来的落花,天空的颜色到此时才真正显露。 微弱的引力只为星球吸住了薄薄一层大气,连形成云的条件都没有,以致星球上虽光亮很足,天空却漆黑一片。 但是那黑却和黑夜不同,至少塔尔从没见过有哪个星球的夜空可以黑得这么明朗澄澈。那道耀眼的白,应该就是吸积盘的一角;那个细小的亮点,大概是离这儿最近的9302吧…… 以波坦星人的目力,这里的观星效果和在宇宙里其实没多少差别,等天黑了,星球再转个方向,可能就真跟在太空观星一样了。 塔尔对这片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天空的天空望得很投入,投入到来人走到她跟前也没有察觉。 “大王子妃已经忘情于美景了吗?” 如此娇媚动人的嗓音,别说男人,就是女人听了也难免心口一酥。 塔尔没忍住多看了眼那副深紫色绸布包裹的婀娜身体,才把目光移到那张光华灼人的脸上:“卿岳小姐?” 卿岳仪态万千地低了低头,莞尔:“大王子妃有心了,遥遥见过一面就记住了我。” 塔尔暗自深吸了口气,笑笑以示回应。这样耀眼的长相,再短的一面也难以忘却啊。 两人面对面而立,久久未动。 塔尔这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偶遇。 “今天好像是工作日吧,卿岳小姐公务繁忙,怎么会到这里来?” “来祭奠我的父亲和哥哥。” 卿岳神色不动,塔尔微微敛了敛脸上格式化的笑容,一声“抱歉”还没出口,却被她抢了先:“他们不会审时度势,没能猜对陛下心思,所以成了一百年前那场政变的牺牲品。” “你,似乎不是很悲伤。”塔尔注意到,她嘴角的那抹笑意至今未变分毫。 “悲伤?”卿岳仿佛听到了什么难得的笑话,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就不被器重,甚至可以说,是被厌弃,所有想要的东西都是靠自己拼命争取来的。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我的人生,多加些挫折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过来祭奠?”塔尔已将笑意完全敛去。 卿岳笑看着她:“你觉得呢?” “因为我。” “你很聪明。” “可你我先前并不认识。” 卿岳笑而不语,目光却略微下移,停在了塔尔领口的位置。 塔尔低头,看到了自己来时在飞船上摸索着戴上的鲜花冰岩项链。 “你的项链,很漂亮。” 她的笑未变,可音调却突然低了几分,塔尔一怔:“你是霍渎的人!”她早就发觉来者不善,可一直以为是坻漠在外面的女人,没想到…… “我和他不过见了两次面,你来找我做什么?因为项链吗?一份迟到的新婚礼物而已。还没嫁给他呢,不用这么小气吧。” 一阵娇笑:“大王子妃上回去二王子的属星,看到千穷了吗?很神奇吧,一个眼神就能锁定目标,精确进攻。多么事半功倍的方式啊,我很是欣赏呢!” 塔尔皱眉,她到底想说什么。 “察言观色,官场上每个人都会,不稀罕,要想爬上巅峰,这也远远不够。” “‘见微知著’听说过吗?从一个一闪而过的眼神,一个微小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甚至是语调里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去判断那个人未来的动向,那个也许当事人都还不甚清楚的动向。” 塔尔直视着卿岳的眼,她也是。 “司法大臣的位置可高了,一层又一层的关卡,一层也不能跳过,可是我能知道每个把控关卡的人在想什么,所以顺利地一口气爬上了顶端。” “霍渎也很好,好到想要扑到他身上的女人一群接着一群,可我从来不会过问,因为我看得出,他对谁也不感兴趣——当然,除了你。” “我的丈夫是坻漠,是苍狄的下一位继承者,我有什么理由舍他而选霍渎?” “是啊,有什么理由呢?”卿岳抱臂,好像真的在沉思,“要什么理由呢?我的做事风格是‘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他的心思我不会看错,哪怕他自己还不清楚。既然是我的威胁,那当然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啊。”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卿岳用眼神指了指塔尔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你以为他们对你好是为了什么?你在,他们或许会因为你的基因争一争,可你要是现在消失,谁会在乎呢?你的丈夫?他会不会在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还是说,三王子?他倒或许真会在乎——”她朝塔尔来时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只可惜,不是这时候。” “你想怎样?”塔尔语中的沉着不是装的,她虽然不清楚卿岳的身手,可卿岳也不知道她的;这里的引力她不太适应,可无引力环境中的交手她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举一反三一下,也不至于任人宰割。 交锋,她并不怕。 可卿岳似乎没准备动手。 “你看这颗星球,漂亮吗?” 塔尔不动声色地提起戒备,不再开口。 卿岳也不需要应答者:“你觉得千穷,好看吗?呵,不好看怎么会引得猎物上钩呢?” “我在9306长大,又时常去往9307,对千穷和这颗被鲜花覆盖的星球可是看得透透的呢——越美的东西,总是藏有越大的杀机……” 她的身形移动极快,塔尔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左耳上就传来了一丝痛感。 她无暇顾及,转身便想出手应对,可身后哪还有人,等再要回身寻敌的时候,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向上抛去…… 在有巨大起始速度的情况下,无引力环境中学来的身体控制技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除了翻转观景,一无是处。 塔尔这才知道,这三步一树、五步一林的布局,不是环境艺术,是安全防护——若是不小心飘起,还有枝干可以依凭。 可是太晚了,这里的荒岩向四面八方延伸了很远很远,她可以望见荒岩外的树林和繁花,甚至是那些树上枝叶掩映间的木屋,可是太远了,遥不可及,她的手边只有一捧一捧无根的浮花…… 再向上,连花也没有整朵的了,万紫千红、馥郁芬芳,犹如迷幻惑人的十丈软红,在身后渐渐消散…… 头顶是望不尽的黑暗空间,身畔是零零落落的花瓣…… 卿岳看着那抹红影慢慢变为一个小点,低头优雅地取下一边耳朵上的长条状金属耳坠,两端在那枚蓝光幽幽的迷你波坦星系模型上轻轻一碰,蓝光霎时熄灭。 如此精致的模型,丝毫未令她动容,随手一抛,便重新替自己戴起了耳环…… 那片人迹罕至的荒岩地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是,刚刚才有过人迹的那块岩石上,却静静躺上了两件价值连城的首饰——几不可见的微粒组合成的波坦星系状耳坠,与一条被掐断了的鲜花冰岩项链。 坻漠一人待在自己的府邸,却一整个早晨坐立不安,他反复安慰自己:身体是多方平衡维持出的存在,既然伤口在愈合平复,心情躁动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午饭过后,他还是登上了自己的战机…… 亚光速飞行才刚刚启动,W-00便接到伊砄的通讯请求:塔尔不见了! 既林被派出全星球覆盖式搜寻,9306所有居民被要求以树屋为中心四面八方精细寻找,硙应将战机提速到极限…… 既林根本不敢看大王子的脸,从9306上方的太空中抱回早已失去意识的大王子妃的,似乎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自他成年至今的255年,多少冷遇白眼明枪暗箭,既林从没见过他如此阴沉狠厉的表情。 他想关心一下大王子妃的伤势,可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按照大王子的指示,将飞船向目的地行驶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完全独立的星际航行…… 飞船上的医疗舱,因上回救重伤的坻漠超负荷运行,报废了,可坻漠知道,太空环境导致的休克,并不一定要用医疗舱急救。 他将自己的上衣除去,将她浑身没有一点温度的身体拥入怀中,紧紧抱住,等传过去了些许暖意,他又开始柔却不轻地为她揉搓起冰凉四肢…… 塔尔的意识仍旧涣散,可喃喃出口的两个字却清晰无比:“硙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