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些花裹着冰块碎成粉末，应该也挺好看的。”塔尔认真想了想，如是说。　　霍渎微笑着附和：“淇奥王后崇尚精与美，对生活如此，对设计也是，凡出自她手的武器，从外形到杀伤效果就没有不赏心悦目的。”　　“是啊，杀人不见血……”残忍于无形，何止赏心悦目，是震魂摄魄。　　“你的剑，也是她的作品吧？”一想到“末世之光”，言行就由不得自己控制，等察觉到失言，话已经出口被助理机器人翻译完了。塔尔只好借由霍渎准备收起的而今只剩剑柄的剑转移话题。　　霍渎闻言重又将剑托回掌心：“是。量子长剑，科技在里面的占比要比材质高，尚若金属没发现前，算是件不错的随身武器。”　　“尚若，金属？”　　“可不是，分子间的可塑性，人工改变的终归比不过天然存在的。”　　话至此，塔尔明显感觉到自己左耳上的小机器人在泽靛树林此时静谧无风的环境里，狠狠晃了晃……　　“可我看你对它还挺满意的。”塔尔把视线投向他手中精致的剑柄。　　“随身佩戴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说话间，他的手又一次抚上了那些花纹。　　他在逃避！　　塔尔自信，自己已用眼神问出了对剑柄的疑惑，可他恍若未觉。　　“末世之光”、伊砄的短刀，视讯中淇奥王后手中的枪，都是简洁利落的设计，不难看出，淇奥王后在设计品上追求的精美是精而稀的材料，是优美流畅的线条。　　那截剑柄也很精美，精在繁复的雕刻，美在雕刻者每一次落刀时潜藏的温情。剑本身的杀气被剑柄中和，这件武器，真的很配霍渎温润的气质。　　　　四周突然昏暗下来，远处有闪电破开厚重层叠的蓝，将一线狭长的空间照得纤毫毕显。继而是隆隆的雷声，山崩地裂般的动静，塔尔总觉得脚下的大地也在随之震颤。　　这一迹象，在她的常识里，是暴雨的前兆，这里虽是树下，可大雨来袭时头顶那些细密的枝叶一看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旁的霍渎安之若素，在周围的树上寻找着什么，雷电轰鸣于他似乎只是树叶摩擦出的“沙沙”轻响。　　举目四顾都是树，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建筑，又不知这星球上居民的聚居处离这儿有多远，眼看就要在原地坐等一场暴雨洗礼，塔尔内心实在难以接受。　　第五次看向霍渎：“这天，是要下雨了吧……”　　“哦？”霍渎在各树干上查看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塔尔这里，继而转向天边。正巧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炫目的亮光射得他不得不微眯起眼，“这天这会儿倒是恢复正常了。”　　“这……叫正常？”塔尔被仿佛响在耳边的惊雷震得整个人都晃了晃，不可思议地大睁着眼望向他。　　霍渎坦然迎上她质疑的目光，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头，然后也不再琢磨树干了，走到她身边，陪她在树干旁倚着：“终年电闪雷鸣的天气也是9307的特色之一。刚才过来的飞船上，伊砄看到星球时的表情一定很惊讶吧。”　　“你怎么知道？”　　“9307平常从太空俯瞰一直是颗被浓云覆盖的灰白星球，今天变成了靛蓝色，那小子来了那么多回第一次见到，能淡定吗？”　　“那看来我比他幸运，才第一次来，就见到了难得的景象。”提到“难得的景象”，方才蘖枝如剑雨来袭的画面突然就转化成后怕，哽在了喉间，“难得啊……”　　在霍渎察言观色的本事下，所有人都是和伊砄一样的溢于言表：“还在想千穷吗。”疑问句被说成了肯定句，自信得连回应也没等，他便又说起了宽慰的话，“引诱第一次见到它们的猎物上钩是它们的生存技能，泽靛树枝叶的走向和地下根系的走向是对应的，下次注意，抬头看着枝叶走就没事了。”　　塔尔闻言看看地上，又看看头顶，还真是。　　霍渎趁着这个空档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一腿屈起，一腿前伸，双臂环抱胸前，完全不设防的样子：“伊砄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这小子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来两回必定惹千穷一回。最近好不容易长点记性，第三次没惹了，又出来你这个现成顶罪的，当然要抓住时机好好扬眉吐气一番，把这些年我训他的话能发泄一句是一句。”　　倾泻的雨珠正“噼里啪啦”急促敲击着树林上方密布的叶片，远远近近，嘈嘈切切，侧耳静听，这响起在半空的交响乐竟响彻了整个天地。　　想来是枝叶太茂盛了，雨下了这么久，塔尔到现在才被淋到第一滴雨——在唇边。　　“听你这话，他每次遇险都是你，像今天一样救起的？”　　“十有八\\九。他喜欢逞强又忍不住不惹事，每次来这儿都偷偷摸摸，一下飞船就钻进树林里，生怕被我发现，遇到千穷又从来不会拔刀，只知道发求救信号。这里的枝叶对电磁波的干扰很大，普通通讯信号时好时坏，有次救援部门收到他的信号通知我，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已经被千穷枝条缠满了，也不挣扎，一动不动，人和那根千穷根的距离连半米都没有……”　　那他还真是命大。霍渎轻描淡写，听得塔尔心惊肉跳　　“那次之后，他助理机器人里就被我放进了探测程序，只要人一到9307就会被军用探测器追踪实时位置，其间他发出的所有求救信号直接由我的助理机器人接收。”说到这儿，他自己先摇头笑了起来，“像淇奥王后做的事是吧？我这个哥哥当得……还得顾着他的自尊心不让他知道，每次派来救他的人不能都一样，我要是想训他两句还必须装出副恰巧经过碰上的样子。”说到这儿，霍渎的语气虽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周身的气场却早已柔了下来。　　塔尔偏头正好能看到他带笑的唇：“你对这个弟弟，真好。”　　“整个宇宙，这么多人种，这么多人，可以倾心相待的却只有那几个……”　　“亲人？那你大哥呢？”　　霍渎终于垂下了眼，和塔尔看着他的目光正好对上。两人都在笑，可那两道目光里却好似有力在较劲。　　“大哥？”霍渎并没有做太多的思考，至少在塔尔看来，他只是沉吟了两秒，“与他相处这么多天，大嫂难道看不出，亲情爱情、爱与被爱在他眼中与某些事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吗？”　　他直视着塔尔，不让她有所躲藏，塔尔也没有躲，只是慢慢将脸上的微笑转成了苦笑。　　个中意味，见仁见智。　　　　又有两滴雨珠从枝叶间漏下，正好落在塔尔眼角，像刚从眼中沁出的泪。她想抬手抹去，却被霍渎抢了先——温热的指腹覆上细嫩的脸颊，指尖按上滑落水珠的那一瞬，两人所有用以接受外界刺激的神经末梢好像都聚集到了那两个小小的可能还不到一平方厘米的地方，温度、触感皆被放到无限大……　　“呵，树叶再多还是会有缝隙。”塔尔被霍渎身后远处骤然亮起的一线白光惊醒，后退了一步，从霍渎手下脱出，无奈地望向头顶，“你在这儿的府邸呢？或者有什么能避雨的建筑？我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类似房屋的物体，这伊砄为了不被你发现行踪还真是哪里偏走哪里啊……”　　“这倒怪不得他。”这块地方枝叶相对稀疏，容易漏雨，霍渎拂去手背上刚滴到的雨，不甚在意，“这颗星球统共也就你来时看到的供飞船停靠的那一小片陆地没被泽靛树覆盖，这里居民的住所都在上面。”他指了指顶上，“没有合适的地理条件，我们只好因地制宜了。不过现在倒不急着上去。”他引着塔尔往右边走了两步，“站得越高越容易招雷。这里枝叶厚，不会再淋到雨了。”　　塔尔望着因外力不住撞击而扑簌簌摇动的枝叶，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你刚才说这种天气才是这里的常态，可是这样大的降水量，为什么那片裸\\露的平原还有这些树下的地都会干裂呢？”　　塔尔说着便蹲下身去查看确认自己刚才路上匆匆瞥到的现象。以波坦星人的目力，那个距离那个大小的东西一般不会看错。确认下来，她也确实没看错。　　霍渎当然也蹲了下来，陪着她查看这块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土地，等她重新抬头看向他问他要答案时，他才牵着她的手摸上最近的那片树根。　　明明可以握着手腕或是直接用言语指引她，可霍渎却偏偏采用了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做法。塔尔没有关心这个，因为她摸到手下的树根，一片冰凉。不是终年不被热源照射的阴凉，是一种仿佛有凉水不断在其上冲刷而产生的冰凉。　　“这……”她转头想问身边人原因，手却又被握着摸上了树干，也是冰凉。　　“是不是有种浸在水里刚捞出来的感觉？”　　霍渎和她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又拉近了，塔尔一心扑在树上，好像并未察觉。　　“水……”结合他之前对星球环境的介绍，再加上耳边突然又大起来的雨打树叶声，塔尔灵光一现，“雨水不会都在这些树里吧？”　　“对！”　　“那上面的树叶现在是在吸水喽！树根也在？”塔尔自己肯定了自己，“难怪这下面几乎滴不到雨，滴到也马上消失了……”　　塔尔仰头兴致勃勃地上下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去拉霍渎的衣角：“带我去上面看吧！大雨倾泻下来又尽数消失在树叶上，这景象一定很神奇！”　　可霍渎这次并没有对她有求必应，却也没直接扑灭她的热情：“你和伊砄还真是同类人，雨越大兴致越高。再等等，这么大的雨不安全。伊砄原本是带你吃野味来的吧，我先替他给你把这顿饭补上。”　　“可是他布的陷阱离这儿太远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猎物上钩……”塔尔一下子就被他勾起了对吃的兴趣，还不忘把棘手的问题先抛出来。　　“那你可太小看我们三王子了！”霍渎走到十步开外的树前弯腰在树根那儿拨了拨，很快就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小兽滚出来，还是睡眼惺忪，浑然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的迷糊样，像是……自己撞晕在那儿不久的……　　霍渎提着小兽的后腿朝塔尔过来：“他来这儿一次必定布下一堆陷阱。哝，上次布完忘记拆的，正好便宜咱们了。”　　塔尔懵懵地看着霍渎的举动，被他们两兄弟隔空的默契配合震得一愣愣的。　　霍渎绕过她，在前面一片稍平坦些的树根堆上做准备工作。塔尔看了许久才发觉，让他一个人又拎着小兽又捡枯木生火似乎不太好意思，便准备过去搭把手。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明明看天看地都能看清路的情况下她选择了辨不清脚下路的方式——看前方，紧接着的摔倒自然避无可避。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塔尔随后才条件反射地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慢了，让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行对抗星球引力，最终只是多转了几个圈，延迟了几分之一秒摔倒的时间。　　不过这也够了，她拖延的这么些时间恰好够霍渎闻声飞扑过来接住她即将倒地的身体。　　温润男子英雄救美，接下来按理该是一个搂着一个的腰，一个攀着一个的肩，四目相对间，是惊艳是感激，最后都酿成了自心底涌起的恋慕……　　只是……　　塔尔摔倒前手忙脚乱间，半是顺手、半是有意，扯断了树干上离她手臂最近的一根树枝，而树枝的位置正好在为接住她而飞扑过来的霍渎的头顶……　　救与被救的两人眼神还没对上，一股清流“哗啦啦”兜头就浇了霍渎一身、以及他手里迷糊乖顺的长毛小兽……　　小兽被凉水一浇终于清醒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终于“哇哇”叫了出来，两条没被束缚住的前腿可着劲扑腾，可闹了半天却半点用都没有；于是它转换了策略，不动了，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前腿张开在身体两侧，小嘴紧抿，“哇哇”的嚎被它换成了“呜呜”的鼻音，是想用气势震慑对手呢……　　可惜，被水浇透了的长毛耷拉在倒悬的身体边，一点儿也炸不开来，那强行增强气势未果，还不自知的小模样在塔尔眼里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于是，为避开水柱，早挣开救她的那条手臂躲去一边的塔尔没忍住笑了出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时才借着仰起的头看到同样浑身湿透，却在狼狈中依然透着贵气的霍渎……　　笑声被强忍住：“你……噗……”塔尔咬住下唇，努力克制笑意，“我不知道这里面……”不知道这里面会和她猜测的一样真会有这么多以液体形式存在的水……“我，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想扯掉根树枝试试，看看，证实一下……　　　　后来，霍渎以雨势太大不愿让她有危险为由，在清理完自己的湿衣服后，直接下令让自己送完伊砄返回的飞船自动驾驶到他们附近泽靛树枝叶稀疏处，迫降悬停在了半空枝叶遮蔽之下，他亲自驾驶，送她回了9303。　　塔尔最后还是没忍心，从霍渎手上放走了那只小兽，至于欠的那顿野味，便在上次那间由近万年的沙扬树雕琢出的饭馆里退而求其次解决了。　　而铺天暴雨、电闪雷鸣时，居民聚居的泽靛树枝叶之上到底有多危险，没有机会上去瞧一眼的塔尔，自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