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铺天盖地的靛蓝色将所有人的视野填得满满当当，是9307到了。　　不同于行政星9303的荒芜，这里虽只进化出一种植物——泽靛树，但它们却密集覆盖了整个星球。　　塔尔看着澄澈大气层下浓郁的蓝，神色如常，可旁边伊砄这不知道来过多少次的人却惊讶地“咦”了声。她想回头鄙视他一番，脸已偏过了大半，就在视线将转未转的时候，自己却也情不自禁地“咦”了出来。　　飞船的降落速度非常快，所以只电光石火的一瞬，塔尔便在蓝色林海中看到并看清了飞船的目标所指——一大片龟裂的浅褐色土地。四周有泽靛树郁郁葱葱环绕，不像是干旱所致，但究竟如何形成，塔尔直到飞船停稳都没回神想到可以问塔塔或是伊砄。　　　　头等座上船的便捷他们刚才去得太晚没体验到，这会儿先下船的特权，被各色普通乘客间接毁了件价值不菲的外套、险些毁了条裤子的伊砄怎么会放过。舱门一开，拉着塔尔第一个便冲下了飞船。　　苍狄向来不注重仪式感，上下船的优先是头等座乘客除座位外能享受的唯一升级服务，人潮随后就会涌出，伊砄一刻也不敢停顿，熟门熟路，穿过裂痕斑斑的土地，带着塔尔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树林中。　　所以塔尔当然没看到，其他下船的人推搡着沿着土地四边四棵巨大枯树雕琢出的楼梯向泽靛树枝叶间进军的壮观场面……　　　　林中吸积盘辐射来的光热被泽靛树浓密的枝叶削弱了大半，而枝叶缝隙间漏下的丝缕光线又恰好扫去了其间的阴翳。抬眼望去，叶片颜色浓而透，光线随心所欲地扎上叶片又反弹而起，一道、两道、千百道、亿万道……满眼的蓝光莹莹，仿若粼粼碧波悬浮半空，浩瀚无际，抬眼便是整个世界。　　伊砄也始终望着半空，景色虽美，可他看过那么多遍仍旧痴迷，没看出来，这孩子还是个长情的。　　塔尔低头看了眼伊砄，视线几乎立刻就被他身侧树干上一朵紫红的小花吸引了。　　花很小，乍一看像是细瓣蘖莲的花骨朵，但细瓣蘖莲极为怕热，稍微多吸收些光热就焉了，至今为止还没有植物学家发现或培育出任何深色的品种，没道理在苍狄这环境温度还算正常的星球就进化成这样了。　　所以第二眼，塔尔就发现了不同。　　盛开的细瓣蘖莲，因其八瓣舒展的花瓣分外大气而深得观赏者喜爱，但它们在未开放前还是花骨朵的时期却十分娇羞，她在爱达肯宫的花园里见过，见到那些小巧精致的细瓣如初生婴儿般紧紧蜷在花蕊外，连她这样对植物没什么爱怜之心的人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呼吸，怕吓着它们。　　而眼前这朵花虽小，八片花瓣围着花心卷起，却聚得不紧凑，所以并不显娇弱，隐隐约约，甚至有一种花开到全盛时的自信与从容。　　是谁告诉她9307只有泽靛树一种植物的……　　目光很快转到有更多小花的树根上，这些树不知在这儿生长了多久，光是露出地面的根系就异常发达。宽扁的片状树根蔓延交错，层层叠叠，覆盖了整片树林的地面，皆是蓝得泛黑的颜色，或浅一点、或深一些，像极了J1001的天边，风拨开沙尘时望见的，朦胧夜色下铺满地平线的起伏山峦……　　当然她也看见了，偶有几块树根未覆盖上的地表，其上干裂的痕迹。　　　　“就是这儿了。”一路仰头沉默赶路的伊砄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到身下的树根上，长腿一伸，腰背一靠，一副大功告成的舒坦样。　　“这儿？”塔尔四下望了圈，除了少了些小花，和刚才路过的地方没区别呀，“这儿怎么了？”　　伊砄偏头神秘一笑，问：“还记得上回二哥请咱们吃的梭梭兽吗？”　　“嗯。”怎么会忘。　　“你觉得好吃吗？”　　塔尔不觉多看了两眼他的神情：“还行啊。”　　“是吧！”伊砄一脸“我就知道”的嘚瑟表情，“一看就知道你没吃过真正好吃的！”　　“所以……”　　“这9307的泽靛树林吧，是整个苍狄动物种类最丰富的地方，所以今儿个弟弟出钱出力，请你来这儿吃真正的野味！”　　那白嫩的俊脸上满是陶醉的表情，可惜绷了许久，都没听到意料中的表扬。　　“所以……食材呢？”　　“……”伊砄苦恼……这对话怎么没有按套路来呢，“呃……我，我先歇会儿，一会儿就去抓，一会儿就去……”　　没一会儿，他还真上蹿下跳地布置起了陷阱。林间飞的，树上爬的，地上跑的……都一一为它们设下埋伏，还一再声称：只要是他陷阱抓得到的，都是他可以做来吃的。　　塔尔瞥了眼那堆粗糙的陷阱，不置可否，她擅长的可不是捕猎。　　趁着他还在完善，她随手捡了地上的两截枯木打算先替他把火生起来。她没猜错的话，伊砄所有的装备都被他放在自己的外套里刚才一并都扔了。　　　　“不是吧塔尔姐姐……你跟我大哥之间这么讲情调？”　　“啊？”塔尔正一心一意摩擦着手里两块大小差不多的木头，也没注意伊砄已经利索地从树干跳下来，在一边震惊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了。　　“不给我大哥发私密信息你给独立发射器充能干什么？”　　“啊？”塔尔停手看看木头再抬头费解地看看伊砄，“你，是在跟这个我讲话吧……”她举着木头指指自己。　　伊砄一愣：“你，还认识别的维度的你？”　　“你那两个问题难道不是在问别的维度的，我？”　　“不是啊……”　　野外求生课是他这么多年唯一认真听过的课，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老师上课时演示的以两块体积相近的木质物体摩擦生能这个在原始星球上最安全便捷的充能方式。虽然他没看到独立发射器，但那东西本来就小，被藏在袖子里、手心里也很正常。　　独立发射器是一种一次性的自带信号发射与加密装置的信息传出设备，它对接收目标的判断精确度很高，一开始就是为原始星球探险研发的，只不过后来因为它发出的信息相对助理机器人通讯系统更高的私密性和安全性，慢慢就变成了恋人间情话的载体。　　他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她这样不为了发情话难不成是发求救信号？可看她拒绝得毫不心虚，伊砄又有了些动摇，情不自禁便纠结了一脸：“那你在干嘛？”　　“你这么多年白在外面吃喝鬼混了！”我生火呢！”塔尔方才指自己的木头被扬起，只等伊砄再说出点什么，她好直接砸过去。　　“啊？！”伊砄被她理直气壮地吼震得又一次怀疑起了自己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认知，手里刚捡的木头和树枝也差点没拿稳。可再一想，没道理啊，“塔尔姐姐，你这两块木头接触面这么大，得多大力气才能摩擦生出火啊？”　　“怎么不……”塔尔想反驳，那是硙应在她面前实践过的技能，怎么可能有问题？可看看伊砄手中的细树枝，稍微动用些常识就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更好的工具。　　伊砄在塔尔的眼神授意下乖乖坐到一边钻起了木头，塔尔则惆怅地蹙眉苦思起来……　　　　“大概他不在乎那么点力气吧……”　　泽靛树上的木头就算枯了也散不尽水分，钻这样的木头取火，连伊砄这个中老手都得莽足了劲儿来。树枝已经在他两手的高速转动下模糊了轮廓，眼看差几秒就成功了，手上的动作却被塔尔的突然出声打了个小岔……　　一缕轻烟“嗞”一声腾起，消失……前功尽弃。　　“谁，谁啊……”这是在嫌他力气小？伊砄的王子脾气差点就“噌”地窜起来了，多亏塔尔一脸刚回神的迷茫样及时浇灭了它们。　　“什么谁啊，你的火呢？”塔尔无知无觉，低头就去看火。　　听到这儿，伊砄索性扔了树枝挪到她边上坐下。　　“塔尔姐姐，你该不会是想起你的旧情人了吧？”刚刚看她摩擦那两块木头就是副陷入深思的样子，短短十分钟失神两次，他伊砄是谁，打架闹事、八卦传闻这些不正经的东西哪样他提不起兴趣？　　“情人？”她跟硙应吗？从来没有点破，能算吗？“是啊，不行吗？”　　“真的？！你真有情人？那你早上还跟我大哥……那什么？”本来激动的声音说到“那什么”三个字的时候，竟然几不可闻了。　　“你姐姐我貌美如花基因优越，活了一百多岁还没资格谈场恋爱吗？”　　“呃……”你这表情也不像是谈得很好的样子啊，伊砄心道，“那，后来为什么分开了？”　　“他死了。”塔尔也没想过，这三个字可以这么平静地从她口中说出。　　“啊？”伊砄已经暗暗调整好坐姿，准备听一个谁爱谁、谁负谁、谁甩谁的深情虐恋了，连因为要联姻所以被迫分手的情节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结果就等来三个字，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塔尔斜眼看过去，伊砄瞬间便察觉了自己那个语气词的不妥，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根本就是条件反射，借口哪是说找就找的。　　“惊讶。”塔尔替他说完。　　伊砄默认，不敢再乱说话，却仍是好奇。　　塔尔此时正平静地看着他，而他的喜怒哀乐总是溢于言表。　　“你想问，我对他的感情？”　　当然想！　　塔尔轻笑出声，低垂的目光又有些失焦。伊砄也摸不准她到底愿不愿意讲，煎熬地等待着。十多秒后，她开了口，却是反问：“当你深爱的人突然离世，你还会有多余的心力去记曾经那些无关痛痒的不愉快吗？”　　没有不愉快，那不就是非常愉快，非常爱？伊砄小心翼翼转换着这个概念，然后急了……　　“那，那……”　　“那我为什么会同意联姻？”　　“嗯……”　　“为了波坦星系的和平。”冠冕堂皇的理由塔尔脱口就能说出，只是二人将这个话题聊到这里，别说伊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可笑。　　又轻笑了声：“我有我的人生我的使命，我会记得他一辈子，却不会让他变成我的人生。”　　天堂、地狱、灵魂，这些不过都只是银河系中那颗遥远星球上异星人的幻想罢了，况且就算有灵魂，那也早就随着那道白光一起湮灭了。多么决绝的死法，哪怕被吸进黑洞她也有信心从自那里面被辐射出的粒子里认出构成他的那些，收集好甚至排列组合好。可是没有，“末世之光”，连半点念想都没有给她。　　她当然不会让硙应变成她的人生，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为波坦、为斯坦洛特、为她、为他……太多了，他只需要停驻在她心上她垂眸便能看见的地方，足矣。至少现在，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