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传来一声巨响,何飞燕冲进去时,看到一只花瓶掉在地上。她很熟悉那只花瓶,细颈皤腹,一身素淡的釉彩,清雍正年代的东西,宗庸行向来珍爱。 宗庸行现站在碎裂的花瓶前,神情凝重,隔了好几秒,才说了声:“碎了啊。” 何飞燕说:“人没伤吧?” 宗庸行摇摇头。 何飞燕忙去拿扫帚,想了想,还是先将花瓶残骸归拢一处,拿纸袋包了,放置一边。 宗庸行已经坐下。何飞燕劝他:“高考都结束了,让他胡闹一阵,钱花完了就会回来的。” 宗庸行说:“我四个孩子,最最宝贝他,他什么都争气,偏偏在这种事上糊涂……飞燕,我恨啊!” 何飞燕难得见他直陈心事,想这次可真把人气坏了,她勉强宽慰说:“雪晨还小。他这年龄的男孩子,逆反心理重,我们越逼他,他越来劲;索性不管他,等他上了大学,学校里多少好女孩,不信他不回心转意。” “我就怕他现在一时冲动,和那女人做出什么事来,被人缠上了……” 这时,有人敲门,何飞燕以为是宗时凯夫妇哪个回家没带钥匙,把门一开,来的却是宗时捷。 宗庸行在书房里叫:“是时捷吗?” 宗时捷答应一声,向书房走去。 何飞燕揣摩着宗庸行这时候叫宗时捷过来的用意,慢慢走回书房,靠在墙上听他们说话。 宗庸行正告诉二儿子宗雪晨从苏州逃跑的事:“……他应该回来过,拿了他的银行卡,又走了。” 宗时捷说:“那你找我干吗?人口失踪,是警察的事。” “你也想气死我是不是?归根究底,这件事是谁闹出来的?如果你当初对人家女孩子一心一意,你弟弟会变成这样?” 按照宗时捷往常的脾气,这时必定要嘲讽几句,但他低头思索了会儿,便说:“行,我造成的局面,我来解决。我这就去把人找回来!” 宗庸行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时捷,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宗时捷面无表情:“我先去她家问问。” 宗庸行叫住他:“时捷,你别误会,以为我对凤小姐有什么偏见。人难免头脑发热。凤小姐是个好女孩,我不反对她当我的儿媳妇,只是,绝对不是雪晨的媳妇!” ××× 一日之中,宗时捷第二次见到姜胜蓝。 姜胜蓝对他的到来似早有预料,二话不说,就让他进来。 凤宜宁曾给宗雪晨补课的客堂间里,现在烟雾缭绕,姜胜蓝坐在一张摇椅中,翘着二郎腿抽烟,椅旁,是三只收拾好的行李箱。 宗时捷说:“我弟弟离家出走了,他有没有……” 姜胜蓝打断他:“西藏,他们正去西藏。” 宗时捷大惊失色:“他们跟你说的?” “何至于?我又不是‘闺蜜型’母亲,孩子什么话都跟我说。”姜胜蓝从桌上拿起一只袖珍录音机,在空中抛了两抛,“我今天出门时,你弟弟正好过来,我好奇他们会说些什么,就在盆景里留了这玩意儿。你弟弟说,想要去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我女儿就提议,不如去西藏吧。你猜她怎么会突然想到西藏?是正好看到了我带来的唐卡。妙吧?呵呵,我把唐卡全收起来,一幅也不给她,让她哭去吧。” 宗时捷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你知道他们一定坐火车去西藏?” “雪晨那点压岁钱,不够付两个人去西藏的机票,他又绝不肯用宜宁的钱。” “即使这样,去西藏的火车线路也不止一条吧。” 宗时捷想了想:“我去调售票中心的监控录像,先找到他们,再对照下那时段、他们买票窗口开出的往西藏去的列车票,大概可以知道他们走哪条线路。” 姜胜蓝突然从椅子上跳起,让他等等。她“蹬蹬蹬”冲上二楼,又跑下来,从自己的钱包夹中取出一张凤宜宁大学时的照片给宗时捷。 凤宜宁大学时和现在几乎没有区别,只是打扮纯朴些。她梳着马尾辫,笑盈盈的,让看着她的人,也忍不住要笑。 宗时捷本来想说不用,有雪晨的照片就好,但看了眼照片,还是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姜胜蓝送宗时捷到门口,宗时捷说:“你要走了?” 姜胜蓝沉着脸说:“我要教课,要见客户,忙着呢,哪有空耗在这里?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 ××× 凤宜宁和宗雪晨买的硬座票。宗雪晨坐窗口位子,凤宜宁坐走道这边,他们对面,是一对大学生情侣,趁暑假出来玩。 四个人,共用一张小桌板。桌板上放了四个杯子、一个塑料袋,就没地方了。 宗雪晨不爱聊天,上车没多久就塞了耳机听音乐。凤宜宁和对面两人说话的声音,像漏电时的滋滋声,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 他们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好说,明明不久前还浑不相识,现在却聊得热火朝天。乘务员刚来查票,对面小罗买了份报纸,他们看到报上一桩灭门案,又激烈讨论起来,从本案凶手,聊到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汀的侦探小说,到希区柯克的电影,到日本恐怖片,又到当红日本明星绯闻……凤宜宁牵引话头,但十分谦让,尽量让小罗在女友面前高谈阔论。 小罗的女友说她肚子饿了,凤宜宁想起来她做了一盒马卡龙装在箱子里,便要宗雪晨去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小罗他们说着不要麻烦,宗雪晨已经将马卡龙摊放在收拾好的小桌板上。 凤宜宁做了白、褐、粉、黄、绿五种颜色的马卡龙,分别用了杏仁粉、可可粉、接骨木花原汁、榴莲和抹茶粉等材料,每种颜色四个。盒子一打开,小罗女友便叫起来,小罗也十分诧异。 凤宜宁说:“马卡龙配红茶或咖啡最好,我去拿热水来泡茶。” 小罗对宗雪晨说:“这是你姐姐自己做的吗?太强了!” 小罗女友在桌板下狠狠踩了他一脚,小罗奇怪地瞪她:“你踩我干吗?” 宗雪晨说:“她是我女朋友。” 小罗瞬间噤声,他女友再瞪他,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 凤宜宁假装没注意到他们的尴尬,起身去取热水瓶。 乘务员捡了一只装满水的瓶子给她,她双手拎着走回去。 在经过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她停下来,看着外面黑沉沉的风景。他们的列车正摇摇晃晃地穿过一片田野,田野中间亮着一盏豆子大小的灯,依稀照亮了周围的茅屋。灯光很快逝去,世界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黑。 凤宜宁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惊恐,仿佛自己正被一股大力吸向一个黑洞,毁灭近在眼前。她问自己:“我到底在干吗?我爱上了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世界突然就变得这么残酷?我们所有的障碍不过是人的固有观念,可观念是世世代代变化的,为什么仅仅是出于观念上的不认同,就要这么逼迫我们呢?” 一阵风吹过车厢连接处,凤宜宁浑身哆嗦了一下。她摇摇头,把黑暗抛在身后,拎起热水瓶回到座位,给大家泡红茶、品马卡龙。 不知是小罗刚才的口无遮拦,还是天晚人困的自然规律,吃了马卡龙后,四个人间渐无话可说。 小罗先趴在小桌板上睡了过去,他女友紧接着仰靠在他身上,也睡着了。 头上灯雪亮,宗雪晨摘下耳机,困倦地眨眨眼。他转头看向凤宜宁时,却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凤宜宁双颊泛红,神思不属:“有点冷,可能空调开太大了。” 宗雪晨想:“这车哪有空调?”他拿额头抵了下凤宜宁的额头,皱眉说:“你发烧了。”凤宜宁还想不承认,宗雪晨已经从箱子里取出她带的体温计,一量,过38度了。 他们把小罗女友折腾醒了,她好心提醒,可以把凤宜宁转移去硬卧。 宗雪晨跑去和乘务员商量。乘务员同意了,和宗雪晨一起,将凤宜宁和他们的行李转移到硬卧车厢。 乘务员可能怕影响其他乘客,特意找了间没人的房间,让他们进去。 凤宜宁嫌车上被脏,不想盖,被宗雪晨强制盖住全身。 凤宜宁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离被子,她问宗雪晨:“你一直在听什么?” 宗雪晨说:“迈克尔·杰克逊。” 凤宜宁想像他穿着上下三件套美元硬币串成的奇装异服,在亚马逊河边的丛林篝火旁边跳边唱:“Just beat it. Beat it. Just beat it. Beat it……” 宗雪晨说:“你又在想怪事情了。” 凤宜宁似笑非笑,拉拉他T-恤下摆:“你会唱他的歌吧?你唱一段。”“我不会唱,会跳。”“骗人,那你跳一段我看看。” 宗雪晨把i-Pod的耳机□□,随着里面传出来的一阵《They don’t care about us》的配乐,跳了几个动作。 凤宜宁没料到他说跳就跳,又惊又喜,忍不住笑起来。 宗雪晨已经调低音量,隔壁还是传来抱怨声。宗雪晨说了声“对不起”,把i-Pod关了。 凤宜宁睡不着。宗雪晨坐在她床边,睁着眼睛,一副要守她整夜的架势,给她很大压力。她没话找话,一开口,竟谈到姜胜蓝: “等我们从西藏回来,妈妈应该已经走了。” “我外公是复旦高材生,毕业后就在中科院药物所工作。外婆身体不好,只生了妈妈一个孩子。他们对她很是宠爱。尤其是外公,妈妈所有的事情,他都要插一脚。妈妈大学时代,交了个男朋友,外公不喜欢,她犹豫再三,还是和他分手,嫁给了外公给她挑选的他的中科院下属,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结婚就收到了UCLA的入取通知书,带着妈妈去了美国。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在家呆不下去,重新进大学念书,没想到,她爱上了她的美国教授。”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她一头扎进去,屡败屡战,人家拒绝她,她还死缠不放。家人劝她,她反而对家人发火。那教授后来转校去了亚特兰大,妈妈还不死心,竟带着我追去那边。爸爸过来抢我,差点和她打了起来。” “外公把我接回国后不久,他们就离了婚。爸爸现在娶了一个美国妻子,生了两个小孩。妈妈始终一个人。” “我以前很恨我的母亲,恨她背叛父亲,丢人现眼。但现在自己也弄得这么狼狈,好像又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了。她本来是个感情激烈的女人。她大概从来没爱过我的父亲,自以为能像其她人一样,平平淡淡地蹉跎上一辈子,谁知道突然又遇到喜欢的人……她压抑太久,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怎么看我妈妈?觉得她是好人吗?” 宗雪晨说:“太晚了,你睡一会儿吧。” 火车上的人大多睡了,从隔壁传来有节奏的呼噜声。 凤宜宁还是睡不着,让宗雪晨睡,他不肯,要照看凤宜宁。他说:“我不累。”然而,看他样子,是累的。他前一天才从苏州骑自行车到上海,怎么会不累? 凤宜宁吃了药,喝了大半瓶热水,捂着鼻子去了次奇臭无比的厕所,但汗始终出不来,烧也就退不下去。 她叹了口气,问宗雪晨:“我们哪站下来换车?” “日照。” “到日照后,找家旅馆吧。这车上没法退烧。厕所太脏,我不想再去了。” 宗雪晨这会儿又不困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凤宜宁奇怪:“干吗?”宗雪晨有几分扭捏:“我记得你说过一个奇怪的退烧法子,不如试试?” 凤宜宁立即明白过来,心里像被狐狸尾巴撩动了一下。原来,似梦,非梦。 被子忽然不脏了,凤宜宁恨不得它再大个两三倍,好把两人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包盖住。这时候要有人路过,会不会以“妨害风化罪”把他们逐下火车? 宗雪晨比她更紧张。他趴在她身上,浑身颤抖,喘气粗重,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 凤宜宁感到透不过气来:“雪晨,这法子不好,要不算了?” 宗雪晨紧张地说:“你别动!” 凤宜宁暗自命令自己“别动”,身体却故意反抗似地抽动了一下。宗雪晨□□了一声。 “还是算了。” “说了让你别动!没事,我一会儿就好。” “我……” “嘘,别说话!” 凤宜宁想:“这人真麻烦,怎样都不好。”她不动,也不说话,尽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具风干千年的埃及木乃伊。但她不动,火车在飞驰;她不说话,她的心脏在叫嚣,血流在沸涌。 宗雪晨头埋在她一侧颈窝,双手握拳,牙齿紧咬住嘴唇,天人交战了一阵,决定缴械投降:“这法子是不好,不试了。” 他要下床,车却猛地一晃,他又跌倒在凤宜宁身上。 ××× 车到日照时,凤宜宁的烧退了。宗雪晨一手提箱子,一手与凤宜宁十指交扣,走下车站。 小罗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离去。小罗女友倒是热情地隔窗摆手,凤宜宁拿另一只手摆回去。 车站人不多,宗雪晨拉着凤宜宁往外走时,迎面却看到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宗时捷开了一夜的车,神色憔悴,胡子拉碴。 宗雪晨本能地把凤宜宁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宗时捷并没有看他,而是对着他身旁的凤宜宁说话,他的嗓音听上去疲惫而温柔:“可以了吧?你们两个,别再让人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