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郭开的语气很平淡,可偏生就能带出那种诡异的效果。
赵高一脸茫然,喃喃问道:“适才上大夫说话了么?”那错愕无辜的样子郭开看了也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说出声。
这时候,好巧不巧从内室传来一声撩人的嘤咛,郭开心里那团火噌地一下又烧了起来,他也懒得再看赵高,急急扯了那原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服,浩浩荡荡地杀进内室,要再大战它个三百回合。
赵高从里面出来,抬头望了望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道:好险。
之后回太史府瞧着离下午上工还有些时辰,赵高便先去了琅环阁。
娃娃中午没等到他来,便安静自觉地在那里看……哦,已经睡着了,原先还觉得“老怀”甚慰的他,顿时无语凝噎。
不过他看着娃娃睡着时褪去了一身的精明气,一只小手放在肚子上,一只还不忘拿着书,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像极了肚子长了细毛懒洋洋,毛茸茸的小兽,看起来憨憨的,不觉嘴角漾起了笑意。
赵高随手拿起他以前送给娃娃临时记东西的木片,发现正面都还写的是些正经的反思,比如:
我闻燕王哙效法尧以天下让与许由将国柄交予子之,深以为愚不可及。诚然为政之道亘古不变,但小高曾说过,为政之法须因时而异,用在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如今邦国的天下已经异于唐尧时的天下……燕国要变法,当从……
可赵高无意翻到背面,见上面草草刻着:孔夫子虽然很迂,但有些时候也很可爱。
“可爱”两个字是赵高无意在他面前说漏嘴的,没想到娃娃竟然捡了去。
赵高接着往下看去:还是商君【3】好,强国之法比孔、孟两夫子实在;墨子这老头很奇怪,不过还是有些才华的,以后再拿他琢磨琢磨……
诸如此类“吐槽”的内容简直让赵高哭笑不得。总之正反两面体现的东西,实实在在有种反差萌。
见他睡着不忍心叫醒他,赵高又怕窗户开着娃娃着凉,便轻手轻脚为他关了窗,再将外袍脱下了披在他身上,又拿起一旁的刻刀在那些吐槽内容的末尾刻上:“回去抄一遍《墨子》”,才悄然离去。
翌日,赵高在饭堂吃饭,突然听人进来大声道:“秦王稷向关东进军,不过数日秦军就拿下了咱们赵国几个城池,就连韩国、魏国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失数城。此刻秦军势头锐不可当,三晋【4】都乱作了一团啦!”
这话一出,饭堂顿时哄闹起来。
赵高这边若有所思地听完吃完,便去了琅环阁,谁知左等右等,都没见着娃娃。
又等了一天,娃娃同样没有出现。看着空荡荡的角落,赵高的心没来由一紧。
起先他还觉得可能是有事给耽误了,第二日等了许久仍没见着人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以娃娃身上的韧性,断不可能为了点小事就不坚持来上课,赵高想要去他家里找找,谁知还没出太史府的门就被籍谈绊住了脚步。
第三日再去娃娃家里寻人,却发现他们母子二人都不见了,而且房屋里有过被人翻找和推攘的痕迹。他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连他们母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又如何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当晚赵高在榻上辗转许久无法入睡,便拉了王宠、张先过来说了此事,问问他们二人的主意。
王宠、张先从不知赵高在琅环阁还有这等奇遇,原本还满眼睡意的,须臾也清醒了不少。不过这么一时半刻,他二人也难有什么法子,只好先安慰他:你再等等,许是再等两天就回来了呢?
第四天中午,赵高心里念着他们母子的安危,饭吃得十分恍惚,连周围说什么也没有在意,若非王宠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怕是一直出神下去了。
他有些讷讷地看向王宠,后者示意他听一听周围谈论的内容。
“听说大王四天前下令关押了那秦国庶孽和他的母亲,正等着明日朝会当着众臣宣布杀之以振士气”,有人说道。
另一掌书一听却大为恼怒:“堂堂万乘之国,与他国的仇怨,竟然欲报在一对孤苦无依的孤儿寡母身上?呵,说出去岂非让人耻笑!”
当然也有人支持赵王的想法:“假仁假义,他秦国铁骑践踏我国境,杀我将士,伤我无辜百姓,我们不过是动了他们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庶孽,拿他们的血鼓荡军心,祭奠亡魂。如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就遭列国不齿了?那赵姬和赵政小儿杀就杀了,有个甚讲究?”
等等!适才说……赵政、赵姬、秦国?
“阿母他们都唤我阿政”,这是几个月前娃娃对他说过的话。
秦国,赵氏嬴姓……名政……连起来就是嬴政。
所以自己教了几个月的娃娃其实是被质在赵国的秦始皇嬴政!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赵高被这一消息震得眼皮跳了三跳,原本拿着筷子夹菜的手僵在原地,话哽在喉间神情恍惚,一句也说不出来,之后文吏们的争论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赵高的处变不惊,连王宠和张先都望尘莫及,如今这般情形,他们还当真是头一回见。他们不明白,赵高无非是暗地里教了秦国的质子,缘何失态至此?
从前赵高知道娃娃氏“赵”,唤名“赵政”,也没有与秦始皇联系在一起,只因他来自两千多年后,两千多年后的人们称呼秦始皇习惯用的都是“嬴政”二字,就连初高中教科书上也如是写着。
而按照先秦的称呼习惯,男子称氏不称姓,所以他彻彻底底忽略了正确叫法应该就是“赵政”。
只因“嬴政”二字那么多年太过深入人心,且他一度以为娃娃是赵国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孩子,更是没有,也不可能平白联系到秦国去。
如今看来,娃娃的大父给他找秦人做先生不是凑巧,而是刻意为之,习秦字,说秦话也是他大父对他今后的期望。
我要做他们的王。
记得当初娃娃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时,他还一笑置之,现下回想起来,分明……
赵高打从穿越过来,他的目标就是要去今后能一统四海的秦国做一个“公务员”,混口饭吃。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随随意意答应教的一个娃娃,竟然就是自己今后的顶头上司,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
与历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相处了这么久,他竟然毫无察觉。而且他依稀记得,他给人家上课可没少坑人家。
现下的转变他完完全全始料未及,感到极为震惊,更觉难以消化,是以失态至此。
最近,先是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后是知道了娃娃的身份,消息的份量一次比一次重。
偏偏这两人都与他有着切身的关联,如此仿佛是平地炸起的两声惊雷,接二连三震得赵高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他心中乱作一团,浑浑噩噩地走出饭堂,王宠张先不放心,硬要拉着他回左舍,让他清醒清醒再作打算,谁知没走出几步,赵高就被人急匆匆地传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