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赵高第一次坐牛车,虽然只有块板子是个敞篷的,虽然有些颠簸,但总归还是体验了一把,毕竟普通人连牛车也没得坐。
此刻听小厮解释道:“我家主人临时改了主意要回府,也不敢这就放你回去,等随我进门通报了瞧瞧主人的意思再说。”
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赵高能有什么异议?继续在牛车上晒着太阳,吹着小风,看着风景,慢慢摇着呗。
就这么摇着摇着,车缓缓停在了一个地方,当赵高看见大门上鎏了一圈金的牌匾时,呼吸一滞,嘴角一抽,心道:不会这么巧罢?
“请随我进来。”
宅院大得出奇,这个小厮引他从侧门进去,穿过几个回廊和一个复道,才来到了一处三进的院落。
从正室敞开的房门看去,里面有一方贴金镶玉的落地大屏风。
其下左右两端各有一盏做工繁复设计精巧的铜灯,灯身是妙龄少女婀娜的身段,拖盘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少女身上半掩不掩的衣服纹饰是错了繁复金丝的。
正前方摆放着一尊青铜饕餮纹方鼎,也是错金纹饰的。那风格分明与战国时期古朴厚重的审美截然不同,显示着主人呃……独特的品味。
这些都还只是放在最显眼地方的东西,去除这些,这屋里还陈了不少珍品。
诸如青龙形朱漆玄纹边角镶金的楠木剑架、嵌了一十八颗碧血石的青铜剑,黑漆红纹的精雕万兽榻,比脸还宽还大的白玉璧……总之大抵都是些或色彩炫目鲜艳,或明晃晃刺眼的东西。
琳琅满目的珍宝赵高瞧了着实眼花,索性低下头,不再去看。
小厮在门外通报后,很快二三就从里面出来了。
“我家主人今日心里不痛快,你说话可要注意着些。进去吧。”
闻言赵高一个头两个大:自己不过是个能赌棋的玩物,不是为了赌棋,心情不好招自己进来做什么?
他瞑目宁心叹了口气,终是抬腿走了进去。
偏巧此刻中年男子也从内室走出来,他身上那件坠了云纹织锦边的轻薄藏青色深衣松松搭在身上,也就堪堪能蔽一蔽体,想必是刚完成某种运动,就出来了。
对比起来,一旁的赵高穿的就太素淡了些。
此刻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左腿踏在榻沿上,再把左手放在那条腿上支着头,右腿踩在地上,手也正放在大腿处撑着。看这样子,心头的火气还是没泄完。
赵高这么想着又忆起适才文吏们关于他的那些私语,不觉嘴角又抽了抽。
他行完礼,却发现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出来似乎也只是为了缓一缓,并不是为了见自己,看来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当个陪站就好了。
好在赵高什么情况下都闲得住,既然对方不说话,他也乐得自在,站在一旁八风不动,自顾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比如昨天看到书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大前天右史向掌书们夸耀当年先祖的风范被籍谈听见讥讽了几句,比如突然发现这屋里也不尽然都是些俗气的物品,眼下赵高身侧的那件落地青铜白虎盏就做得沉厚大方,颇有战国风范……
总之中年男子不说话,赵高有的是时间陪他熬。
可偏不凑巧,中年男子还是气不过,自顾喃喃道:“我郭开【1】好歹也是堂堂赵国上大夫,他爷爷的不就是个有点战功的代相【2】?说到底还不是正的,神气个鸟!”
听到“郭开”二字赵高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
果然是他……
这郭开在朝中之名着实的臭,奈何他是赵王从前的伴读,二人一起不学无术整天厮混,关系非比一般,而且很能拿捏赵王的心思,颇讨他欢心。
比如他今天可以陪着赵王研究个御女十八式,明天就能替赵王到哪里去搜集个新的房中阅女术。
总之那些个花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绝对可以向赵王保证天天不重样。
也因为他们私底下这层默契的关系,他在朝中的地位稳如磐石。
可以说,“郭开”二字在赵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争相传唱:“臭鸡蛋,稀巴烂,抵不上晋阳的馊稷饭!”
他是晋阳人,那“晋阳馊稷饭”正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可见此人是个什么货色了。
更有连赵国人都还不知道的,这郭开今后那是大有作为,赵高虽不清楚其中原委,但是大致知道赵国就是亡在他的手上。
所以此人俨然是和那真正的赵高齐名的人物。
他俩一个亡了秦,一个绝了赵,都干得极漂亮。
如今这般,二人共处一室,全然是两大奸臣在此“会晤”,就差为“搅乱邦国内政”达成友好共识了。
是以想到这些,赵高额头青筋跳了又跳。
多年以后赵国亡去,赵高回忆起他二人别开生面的见面场景,都还唏嘘不已。
“你怎么在这里?”郭开看着赵高,神色阴鸷地问道。
“是二三小哥传赵高进来的。”赵高如实道。
这时候郭开才想起,适才战得正酣二三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自己也没有听清,好像是点了个头。
此时屋子里沉静得可怕,那错金侍女铜灯照在人身上,将地上的人影照得老长,偏巧外面有风灌进来,将火苗吹得一明一灭,那气氛就越发沉抑起来,若是换一个人这么在郭开面前杵着,早吓得双腿打颤了。
也亏得赵高好心态,微微低着头,镇定地等待着。
郭开叹息一声,沉沉道:“算了,你走罢。”
赵高有些意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不过面上无波无澜,淡淡道:“诺,赵高告退。”
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你等等。”
赵高平静地转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问:“上大夫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