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雨灯接过来，目光流眄，冷然道：“这是篱棠木，多刺易伤人。下次莫要空手触碰，可用衣袖包裹几层。”

“你怎么毫无鉴赏力？”燕辞舟转头抱怨道，“我今天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衫子之一，光是给左袖画上这幅「林花剑佩图」就花了我一个时辰，研墨晾干还要额外再加一个时辰，哪能随便弄脏？”

齐雨灯哑然片刻，干脆握住了他的手。

燕辞舟不解，刚要挣脱，忽见墙皮的灵魂记录出现了剧烈动静，火光猎猎。

据灰影所述，此屋正是用来制瓷的地方，瓷师每逢入夜，就带着一堆骨头过来，从口中吐出一团火，开始做瓷器。一做就是五十年，夜夜如是。而那个瓷枕，是他烧出来的最后一件作品。

“怪了，瓷师大费周章把封山之作送过来，到底想从我身上图谋什么啊？”燕辞舟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觉得本人文采斐然，想让我把他夸出个神龙摆尾天下无双？“

齐雨灯面无表情：“他想死。”

“哈哈哈你这话特别容易有歧义”，燕辞舟仿佛被戳到了笑穴，弯腰笑了好一阵，眉眼亮若星月，“也说不定瓷师已经死了，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又足不沾地，多半是什么幽冥之物。”

“那就是想要挫骨扬灰。”齐雨灯的语气很淡。

他注视着那一簇幽蓝色的冰焰，其中有缠结的蝎尾纹路一闪而过，静静道，“这个标记表明，它不是人间该存在的明火，而是鬼魂道行精深的魂火。瓷师，是一道趁夜出窍来此的魂体。”

燕辞舟疑窦丛生，矇昧道：“你的意思是，就像你上次进入皇城杀阵一样，瓷师本来的身体并不在此处，而他的魂魄每夜不辞劳苦兜一大圈子来到这里。”

齐雨灯道：“正是如此。”

“等等”，燕辞舟愈发云里雾里，大皱眉头道，“鬼魂也能有身体吗，所以他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死透了，但依然能使用生前的躯壳，不受影响。这是鬼修法术中最高深的一种缠绕术，灵力化为百道铁锁，将魂魄缠绕紧束在身体内，永不溃散流失。”齐雨灯指着墙皮记忆中出现的那个人影，沉沉道，“你看，他的魂体上有绑缚的痕迹。”

燕辞舟聚神细细一察，果然如此，又听他道：“不过我还没见过使用缠绕术后，魂魄还能随意离体的情况，且这人魂火极盛，来去自如，料想在鬼修中数一数二。”

“得了，又是一桩麻烦事。”燕辞舟在院里走了两步，忧虑道，“若是单冲着我来的倒好了，就怕他做出来的瓷器到处流传开来，毕竟是魂火烧的，对普通人定然有害。”

哪知，打开水镜一问，谢前欢却说，根据他们的记录，瓷师根本没有公开出售过任何东西，亦没有同街坊邻居有过任何交集。

在「感染梦」一事中，他是自报家门找上谢前欢，声称自己遭到感染、并因为瓷枕幸免于难的，这才进入了玉鸾营的视线。

燕辞舟揉了揉眉心：“听着没伤及无辜，倒不像居心叵测之人。”

谢前欢面沉如水道：“惭愧，此事是我失职，没有多走访问一问。但是，瓷师这一条街上本也没有其他住户。因为一街之外的高台，正是当年千棠川宗主卫枝卿的行刑处，常人多以为不吉，故不愿来此。”

燕辞舟若有所思：“这么说来，瓷师是自恃艺高人胆大了。”

下一刻，却看见谢前欢面色一变：“小心，速速屏息！”

话音未落的一须臾，燕辞舟陡然向左一折，如同一道绷紧的弓弦，侧飞出去三丈远。

他一回头，正正撞见一人狂飙突进袭到面前，衣领上站了一排短小细密的迷香，正千丝万缕地欲要包裹住他，同时伸手向他襟前接力一抓：“瓜兮兮的，等你老半天了！”

“你是瓷师？”燕辞舟信手一拍，灵力灌注，将烟气倒逼回头。

那人眼睛顿时瞪圆了，动弹不得，扑通坐倒。

“嚯”，燕辞舟再随意一划，把他拍到了旁边，惊奇道，“这么不禁打，还鬼修高手呢。”

却见那人这一下咚地砸在墙上，脸皮顿时被砸开了一道裂缝。燕辞舟这才发现，原本他脸上、身上、衣服上，尽是涂抹伪装成了和房子别无二致的木色、深灰色，惟妙惟肖，相融一体，难怪进门时根本没发觉。

齐雨灯冷冷道：“他不是鬼。”

“鬼？鬼个铲铲，憨包，你他妈才是鬼，你全家人都是鬼嗦……”那人吱哇乱叫一气。

燕辞舟听了恼火，飞起一脚，似笑非笑道：“盛情难却，你既然一心想成鬼，不如我送你一程。”

一边并指为剑，作势要砍。

“少侠饶命！”那人本就是他剑底游魂，这一下只骇得两股战战，偏还勉强地挤出一个歪咧咧的笑容，哆嗦道，“小、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位仙师是和燕少侠一道的。前日听说燕少侠大破感染梦的光辉事迹，奖了那个圣药「千点云峰」，肯定是价值连城，贵绝人寰，小的心中一动，就……”

“哦”，燕辞舟抱起手臂，作恍然大悟状：“所以你就见宝起意，偷到我头上了？”

那人抖抖霍霍地搓着头，声泪俱下道：“是是，小的真是一时痰迷心窍，老寿星上吊，脑子塞满了草。本一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先父略有薄产，不料一朝中落，今个年头连舍妹读书的束脩都凑不齐，小的也是没法可想，走投无路啊！”

“你最好不是在杜撰苦难当借口”，燕辞舟沉吟半晌，兜头掷给他一大把碎银。

这一手，是一次极其巧妙的试探，看似天女散花般无甚力道，却颗颗指向致命要穴。若是任何一个小有见识的武修在此，必然要骇然变色，竭力闪躲。

然而，那人却欢欢喜喜地爬过来接银子，兜开衣襟，一迭声千恩万谢，双膝一软道：“这些便够了……”

“不必拜了，没得折寿。”燕辞舟一道灵力将人托起，微微一笑，也未见任何动作，满天的银子已是势转柔和地落下，噼啪一阵，恰似下了一场急雨。

原来，这本就是一道不能伤人的虚招。

“还有一事”，他眼神凝澹，深思道，“请问小毛贼，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敛藏气息？这障眼法虽然精妙，却远不足以瞒过法术高手。”

“是一位公子给我的机缘，两道藏形符咒”，那人道，“这人黑衣负剑，长相么……”

说着声音忽而转低，轻如嗫嚅，燕辞舟不由得凑过去听，却听见他莫名扬声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小毛贼说谁？”

“小毛贼说……”燕辞舟猛然醒悟过来，及时纠正道，“小毛贼自然指的是你，怎么，不满意？”

一面讥诮，手上动作也不慢，灵力绞成一道锁链，将人里三圈外三圈死死缠绕缚住。

然而，他一动，对方便已探掌入怀，拨拉出一角青铜器，恢复了健捷的年轻声色，笑嘻嘻道：“看我的「朝暮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