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余香实乃仙洲最恶名昭彰的迷香,极难炼制,二十年汇聚天下奇珍方成一炉,能困住任何生灵长达一刻钟,再如何厉害的高手也概莫能外。
而这种香,必然要以青铜为底燃烧。
燕辞舟不假思索,抽身疾退,抬手就是凌厉一剑对着他手腕削去。
下一刻,那人却迎着剑气而上,就在持香的腕骨已被刺中,即将断裂的一刻,他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倏然矮下身,借着这股剑气一荡而出,扑到面前,一手抱着青铜香台,一手在燕辞舟襟前一握,抽出个木盒,电光火石般一交错:“来整个换换!”
“要换啊,给你换颗项上人头好吧?”燕辞舟又是并指一斩而下,挟日华飞空而起。
对面人却再度弯腰,一翻身,凌空倒踏着这缕剑光疾退出去,几个起落,已到了院墙外。这一缩、一抓、一退,实在是快如追电,只在毫厘之间,没有任何灵气波动,然而其中借力打力的策略,也实在是精妙绝伦。
燕辞舟纵然被他摆了一道,也不禁看得一阵无言,叹为观止。
“狗屁小毛贼!”那人抱着木盒跃上墙头,蓦然哈哈大笑,喜形于色,翻了几个跟头去远了,“你爷爷我是盗!江洋大盗!”
“……”
水镜那头,谢前欢绝没想到会作如此发展,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安慰之词,“「千点云峰」丢不了的,这位江洋大……毛贼,肯定没法跑出冠城。我这就让玉鸾营加紧部署搜查。”
“这倒不用”,燕辞舟并无半点恼怒,反而施施然鼓掌道,“看在他献出了一场如此精彩的表演的份上,吃点苦头就行。”
谢前欢隐约听出了什么,试探道:“莫非你——”
“哈哈”,燕辞舟笑道,从芥子里取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木盒,“这里才是真正的「千点云峰」,至于被他抢走的,里面装满了灌灌鸟的口涎。乍一看,形态都差不多,似雾非烟的。”
谢前欢汗颜道:“太毒了,这不得呕死!”
“我也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啊”,燕辞舟为自己正名,只是语气听来有点发虚,“主要「千点云峰」是别人的东西,由我代为保管,还是谨慎点好,所以就收进了芥子。齐枋,对吧?”
有旁人在场时,齐雨灯多半是游离在外,一言不发,似是深雪里一枝遗世孤芳,适才当然也是如此。
此时,他向燕辞舟微微点头,显是早已知情。
谢前欢一看见他便觉得一阵不自在,当即移开眼神,却瞧见天空数十行雁阵飞鸟,群聚般往一个方向飞去,如同急矢投刺。
随即,江洋大盗呼痛的惨叫声便响起:“哪来这么多疯扯扯的鸟!啊,我的屁股!”
“不好意思,我似乎忘了”,燕辞舟一摊手,毫无诚意地抱歉道,“灌灌是鸟中一霸,它身上每个部位都可以吸引鸟禽的,若无引导之法,恐怕要呜呼哀哉了。”
但见那一头大盗一路甩头,想把纠缠不休啄他的鸟群甩下去,但不得其法,只有跳脚狂奔,浑似火烧眉毛,衣衫顷刻被撕成一条一条的,飞跃入前方湖中,咕嘟咕嘟屏息沉底,躲避去了。
谢前欢看得两眼发直:“他到底为何想不开去得罪你……”
“可能这就是大盗的眼光独到所在吧,哈哈哈哈哈!”燕辞舟十分张狂地大笑了一阵,恣肆又飞扬,像是夹岸锦浪的满山桃花,千百树竞相绽放,灼灼其华。
谢前欢深吸一口气:“也幸好是个大盗,说话都是编的。”
燕辞舟心头一料峭:“郡主何出此言?”
“他说家人读不起书”,谢前欢颦眉,似是春水吹皱,“若是真的,那朝政就出了大问题。女帝舅母敕令,「一万一毫人」在各地分院开课教化,文武并行,讲师皆为鸿生钜儒、各业大师,资费是分文不取,逢年过节还有补贴。哪一处胆敢如此乌烟瘴气,堂而皇之地索要束脩?”
“郡主果然宅心仁厚”,燕辞舟赞了一句,又叹息道,“但是一位大盗所需的审判服刑,改造教化,岂非更加费心劳神?这人确有一分真本事,我们来瓷师宅原是临时起意,他却能抢在极短的时间内布置伪装好,潜伏等待一击,恐怕在这行经验丰富,难于从良。”
谢前欢洒脱一挥手道:“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他是个昭奴,抓住直接打死就成。”
见她如此轻蔑决断了旁人的生死,甚至根本没将对方当人看,燕辞舟不觉沉下脸。
转念却又想到,他也是亲身经历过「感染梦」一案的人,广衢喋血何其悲怆,昭人乱谋何其令人愤慨。且这也不过是蕙风之战中的冰山一角而已,十年血战,家国死敌,血海深仇,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理清的。
他不是亲历者,便也没有资格劝说那些有切肤之痛的人选择去原谅。
燕辞舟长长叹了口气:“不提这个。你怎知他是昭人?”
“他虽然外表和姿态都做了极精细的伪饰,但可以从发音推断。”谢前欢精细说来,“昭奴的三种主要语言均需颤舌发音,故而他们的上唇要略微翘起一些,且后来学习本族语言独有的吞咽之音时,易讲得比较生硬。其实这位已经模仿得很接近本族人了,但怎么说呢……就是能隐约察觉出来,他绝不是在讲自己的母语。”
燕辞舟悁悁忧愁道:“难道我以后判断一个人来自何方,还要一直盯着他的嘴瞧吗?”
谢前欢看他的眼神,隐然是看着一位荒外野人:“一般直接观察长相就好了。你我这般金发雪肤、蓝碧瞳仁的,九成九是本族人。昭奴脸上都有刺字,也容易认。其他各族就难以尽述了,建议你买本绣象册子记一记。”
燕辞舟闲闲颔首应下,见她俄然瞳孔紧缩,惊道:“你身后那是什么?”
他闻声转头,看见一只黄鹂被大盗一路甩飞过来,落进室内,直直地撞向后墙,却在即将坠落的前一刹那,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墙!
“那里有个结界”,燕辞舟凝重道,拂袖把黄鹂倒卷了回来,细看去,果然是一只甩瞎了眼的黄鹂,“瓷师在此用了「一身藏」,这黄鹂看不到,认为「墙」不存在,所以才能通过。”
“嗯。”齐雨灯波澜不惊,淡淡点了点头,将他揽在身后,一步跨入。
刚进去,便感觉到身子急速一轻,似乎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被大力抛了出去。燕辞舟乍然拔剑,寒芒犹似水银泻地,浪荡一卷,将他们生生托起,悬浮在了半空。
谢前欢的声音扭曲起来,似是受到压制,断续着说:“小心……没见过……走……拔剑……”
“郡主?”燕辞舟再喊一声,那边的传讯却忽然断了。
“她法力太弱了,传不进来”,齐雨灯声音清淡,“此地是一个已有主宰的空间场,可能是人为所造。”
燕辞舟深以为然,但见周围是一片冥漠幽邈的空旷之地,昏暗中,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着。
他借着剑光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