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阵法布置得很讨巧。如果再来五十组,不,也许三十组,就能伤到我呢。”燕辞舟负着手欣赏了半晌,啧啧赞叹。
直到一支锋芒刺到了眉心,他总算记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便屈指一弹,一道剑气跃成绰绰火焰,艳烈无匹,仿佛红莲无声凛冽着拥抱长夜:“可惜啊,教你们个乖吧,一力降十会。”
那是空手短玉熔金的凌厉一击,炽热之中,所有来袭的兵刃都瞬间融化了,再无寸进。
“手下留情!”不远处,一人纵身飞来,疾如离弦之箭,高呼道,“停手还能饶你一命!”
“你说停我就停,你以为我是乌篷船?”燕辞舟毫不理会,剑气去势不减,旋风般咆哮着洞穿了他们的眉心,深深没入,只余一个细小的血点。
然而,半晌过后,却没有一个人受伤倒下。
众士兵纪律严明,虽心有疑问,却又不管不顾地准备继续进攻,被来人一挥手拦住。
“这是怎么个说法?”来人原本惊怒交加,拎起一个下属把脉,却发现并无半点损伤,脸色一时五彩纷呈,好不精彩。
燕辞舟掸去肩上一颗血粒子,捧在指尖,吹了口气:“不做什么,没仇没怨,好玩罢了,犯不着下杀手。给你麾下的士兵眉心加道血砂,有意思吧。”
那人面色微微缓和:“很好,你没伤他们,我承了这份情。”
金徴羽传音告知:“从外貌上来看,她应该就是神朝的紫芝小郡主谢前欢了,在玉鸾营当参谋。”
这位小郡主肤色黝黑,五官挺秀,一身皮质长裙,头上绑了少说几十根细长的小辫子,稀稀落落洒缀了晶钻,如同朝阳照彻雪河托起的星点浮冰。
她看人眼睛比眉毛高,“不才谢前欢。”
燕辞舟暗忖,她想说的恐怕不是「不才」,而是「本大少」吧。
他比了一个「请君先行」的洒脱手势,衣带当风,眉目泠泠:“我叫燕辞舟。郡主不妨先走一步,我今日没有身份文书,恐要耽搁。”
“无事。”谢前欢目光在他脸上一掠,忽然就态度热络起来,扯着他,昂首道,“直接随我进门吧,有一万一毫人的文书就够了。”
“参谋,这不合军法——”门口士兵再度横戟一拦。
“今日我就是军法”,谢前欢手腕一翻,掌心一枚令牌赫然卓荦,在日色下渐转透明,犹如一面时时拂拭的铜镜,直欲扶摇腾空去。
六出将军的玉鸾营中,见「明镜飞空令」,如见将军亲至。确认令牌无误后,士兵自无二话,齐唰唰让出一条道来:“请。”
燕辞舟端着一抹微笑道谢,望来的眼神比落梅更清冽:“多谢郡主施以援手。”
谢前欢大气一挥手:“不客气,都为同一件事奔走,就不要分什么你我了。”
许府中的十四口主人都在沉睡,严密布下了结界。
谢前欢带他从卧房前的长廊穿行而过,院前青苔流莺,玉漏更迟。
她简述道:“赵双鲤——就是被关起来的那个神探,他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家人的竹枕尽数抽走。本以为多少有效,不料枕头不在了,他们照睡不误。”
燕辞舟心头雪亮,眸如垂垂北斗:“也就是说,只要一经感染,就没有控制的方法?”
谢前欢忧虑道:“看来是的,目前只有一人及时止损。这人是个瓷师,刚做噩梦的第二日,就动手给自己烧了一个瓷枕替换,此后一直平安无事。但是其他人用这个瓷枕,或是让他再烧其他的瓷枕,却无此等效果。这一例全然查不出因果缘由,只得暂时搁置。”
燕辞舟凭阑不语。
薄暮四合,数点晚霞的余烬浮光掠金,缭乱纷纷地荡过晚间的暝色,给他的侧影勾勒出浓淡一泼墨。片刻间,他已有了思路:“希望郡主取一个感染者的竹枕来,我想亲身一试。”
“不急,还没到以身犯险的地步。我调了一百只昭奴来当试验品,已经让他们睡竹枕了。”谢前欢微颦道,引他入座,斟满茶,推了一盏色泽釉青的冰裂纹杯过去,“燕少侠,请吧。”
燕辞舟指尖轻抚杯沿,如临深水:“昭奴是什么?若用非人之物的话,恐怕难以奏效。”
谢前欢脸上流露出一丝激烈的狐疑:“昭奴都不知道,你还能算是羽渊人?”
燕辞舟在心底啧了一声,本来就不是。
然而面上却一派淡然,开始不着痕迹地误导人:“我是从「一万一毫人」领命过来的,之前一直没出过山……”
有选择性地说真话,最让人信。谢前欢果然帮他圆好了借口:“难怪,因为绣谷先生喜好清净,你们书院是全仙洲唯一一个没有昭奴的地方。”
燕辞舟拱手对月,流光满怀:“愿闻其详。”
谢前欢向他研炼一讲:“这昭奴呢,就是蕙风之战输给我们的昭人一族。帝君舅母颁布了蓄奴制,因此昭奴世世代代都是不可接触的贱民,生活劳作皆与我等隔离开,唯一重合的就是每座城中的奴隶买卖区,以外形似钩的爬行蛇类为标志。”
燕辞舟沉下脸,眸底似有金戈铁马在无声地鏖战:“如今情况未明,你就想叫他们去送死?”
谢前欢举杯欲饮的手一顿,嘿然:“昭奴的命哪能算命,死了就死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被她天经地义的神色一撞,燕辞舟一阵气闷。
转念一想,这位小郡主看着不过年方二八,并非战前过来的人,所思所想多半是环境使然。只怕这个年代,全仙洲都在有志一同地笃信昭人命贱。
谢前欢一瞪眼,觉得燕辞舟才是不可理喻。她傲慢惯了,猛地一摔杯,不说话,只微微冷笑。
一直静立在旁的金徴羽忽而插了一句,却是眼看气氛冰封,想打个圆场:“其实我们药神殿也没有昭奴的。师尊说,殿里人杰地灵,风华昭彰,不能被外人拉低了格调。”
谢前欢转头,眼神凌厉如裂帛,喝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燕辞舟深吸一口气,扶额道,“他是我同伴,一直跟着我们。”
“药神殿么,也没什么了不起。”谢前欢神色中骄横不减。正说着,袖中水镜忽而一颤,她翻出来冷冷一瞥,面无表情道,“昭奴已死,轮到我们动手了。”
燕辞舟顿时一凛,摒除杂感,卓然抱剑道:“义不容辞。”
此刻夜冷星沉,窗外漆黑的天幕如灭顶一般倾覆过来,桌案上唯有一茎灯火微弱,却生生被他眉峰那种利刃出鞘的寒芒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