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前欢却没打算差遣他,自顾自进入厢房抱了一个竹枕,绕着开始布阵。
燕辞舟也四望拣了一个样貌过得去的,捏一捏,软硬适中:“就它吧。”
随即却被谢前欢拂袖打掉。
“别乱动,你往后稍稍。”谢前欢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发令道,双手交叠,疾速在腕底各拍了一道防御符咒,“面对危险,玉鸾营的战士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绝无可能让本族子民先上场。”
“事有轻重缓急,靠你这点水准怕是要葬送在那个梦里。”燕辞舟毫不留情道。
他适然拔剑,虽只出鞘一寸,却惊起千浪翻叠狂涌,轻掷一斩,布好的阵法从中而断,碎裂成齑粉。
“找死!”谢前欢厉叱。
“你的法术只有法而没有势,在绝对力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燕辞舟轻描淡写地一拍秋水剑,入地三分,砖石迸溅如雨,玄色剑穗也随着灵力贯彻直下,而绷成一柄小箭,“重新布阵,用我的剑当阵眼。”
“好。”谢前欢深深一瞥他,眼若霜天长河。
“那我做什么?”金徴羽跃跃欲试。
燕辞舟深觉,按照小弟杀个猪,都能昏迷十天半月的心性来看,若是让他也入梦,恐怕正事办不成,反要损耗己方人手来救。
扫到谢前欢布好的新阵,他灵光乍现,并指在地上一划,一道血线赫然刺目:“小弟,等下你就握着阵眼的剑柄,无论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踏出这一道线。看见有任何不对的迹象,务必及时唤醒我们——大家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了。”
“定不负所托!”金徴羽听完他最后一句话,顿时一腔热血冲上脑门,灼烫如沸:“你们放心地入梦,我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对了,说到唤醒——”
他在袖中一摸,带出了药神殿真传的一套四十八根金针,踌躇满志道:“我认穴奇准,一下刺入全身四十八个大穴,保准让你醒!”
燕辞舟放心了,躺过去,一阖目。
怎料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他竟然毫无困意,又翻来覆去好一会,险些滚下榻,还是睡不着。无奈之下,只得抬手一击额头,把自己生生打昏过去。
燕辞舟已做好了看到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但极目所见,竟是一片壮阔的沧浪海波,落霞残照,苍然流啸,难辨天北。
第一眼几乎错认成帝京的罗浮海,但这海水却是一种漭漭深白色,其中许多白沙堆积的群岛上,皆有城池,人烟繁盛。
随着梦中的视角越拉越近,燕辞舟惊觉,城中升起的竟不是炊烟袅袅,而是狼烟烽火。
有两军在对垒。
下一刻,画面转为了极其可怖而残酷的厮杀场景,天很快暗下来,来袭的敌人不知其数,唯见海面上船舰连成阵,交织成一圈星火燎燎,一眼扫去仿佛以千百计。
岛中人的那一方也有战舰,龙头高身,数量不多,但巍然雄奇,二十来只便绕岛一圈,牢牢封锁。可惜这些战舰大多破败不堪,在连天炮火中摇摇欲坠,几乎倾塌。
也是,再如何尖精的造船工艺,怎能比得过数十倍兵力的轰杀?
船内一人渊停岳峙,声若洪钟:“港桥已斩,孤岛无援。唯一死以报国,绝不生离乡关,投袂荷戈,赤心所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一呼百应,海浪都为之一啸:“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很快就再也没有回来。
瞬息之间,已捱十日,浴血搏杀四十多场激战,整片海尽被染成了血与火的嫣红。紧接着又是新一阵的来敌,无休无止。
船头上有两名新兵枕戈交谈:
“你今年才十六岁,想过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吗?”
“没有,因为到时候我一定早就死了……等我死后,就化作苍梧海的海水,永绕城墙,日日来见你。”
——这一席话,寥寥几字,竟如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当胸穿过,燕辞舟浑身战栗,不能以目光相接。
新兵上了战场,退役的老兵也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上了战场。
前线愈发激烈了。海上仿佛有个独立长空的巨神梳妆完毕,将红粉铅水尽数倾注下来,却转瞬凝聚成人间不应有的烈火,呼啸卷起,燃烧得吞天噬地!
大多数战士死无全尸,唯有血块残肢抛于碧波。食腐鸟掠动素白的翅尖穿行于其中,背上凝结的每一缕凝灰与白气都是死去的魂灵,咆哮着嘶吼着,仍要生啖敌人血肉。
世间至为惨烈,莫过于此。
尽管燕辞舟力持镇定,然而看到第四十天的时候,他还是快崩溃了。唯有咬牙苦撑,极力将心思转到别的地方去。
他本以为,「感染梦」会是某种邪魔当道的诡谲场景,没想到却是古战场。可这古战场汇聚了万千生灵的哀歌恸哭、悲声长嚎,远比任何法术更惊心动魄,难怪案卷里有人当场活活吓死。
幕后那只为棋为云的手,引导他们入梦,绝非只为了惊吓,到底目的何在?
燕辞舟翻来覆去地忖度着,脑际隐约掠过一线亮光,却又如同置身云雾缭绕的山谷,无论往左往右,都看不真切。
恰在此刻,画面又出现了变化,敌军中有两人一前一后缀行而至,互不理会,神色极是疏远,显然并非一路。
前一人红衣艳烈,眉眼狠戾,又夹杂着一股对万事万物的轻薄厌弃,手指拢于袍袖中,轻微摩挲着一面光如堕烟的离鸾镜。后一者锦青罗,暮笳吹彻,唇边激越出一缕暮笳声穿云裂石,萧然如泣。
下一刻,千寻巨浪排空,嵯峨倒灌,如掀天的巨手,撕裂了无数船只。本方的战士皆被笳声操控了心神,分毫不能移动,在天地倾覆之间引颈就戮。
“杀!”吹笳者振臂高呼。
“好厉害。”燕辞舟惊叹,“这两位绝对是绝顶高手,其中任一都能跟我放手一战了。”
他还待定睛再看那人具体样貌,却传来一阵攫取心神的晕眩,猝然思想回笼,睁开眼,头痛欲裂。
这痛感好像是真实存在的,燕辞舟一摸后脑,发现满头都是金针:“怎么…….”
金徴羽正拼命摇晃他的肩,如痴如狂:“小弟,你总算醒了!快制住郡主,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