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喝完一坛酒,面前的大汉挣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轻蔑地笑着:“怎么样?没本事就靠边。”
大汉是不行了,他后面的几个人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跃跃欲试。新郎倌索性扶着桌子站到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刚接过另一坛酒,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抢了过去,他看着我,嘴边挂着一抹浅笑,眉头微皱,似乎又在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然后举着坛子转过身说道:“一对多喝真没意思,来,我跟你们喝。”
那天晚上我们究竟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坛子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而我们的对手七倒八歪地睡在坛子中央让我数不清,也或许是我真的有点醉了。
只记得到了最后,夜已深了,院中慢慢沉寂下来,除了醉倒在地的酒鬼,宾客早已走得差不多,而我和他还有新郎围坐在冰凉的石桌旁,是仅剩的三个几乎醒着的人。
说到几乎醒着,那是因为除了我还能端坐在石桌旁外,他们二人都要用手肘撑着下巴才能坐直了。
“嫁妆上贴董字,那是新娘的娘家姓,与新郎无关。”他看我,眼角眉梢都是醉意:“你究竟是什么人,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一个多时辰之前问的问题。
我还没说话,新郎却先笑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堂而皇之地跑到别人的新房之中,又无缘无故替人挡酒。”
他醉了,没有了起初的防备,笑得很放松。
我们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都吃吃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我叫秦诺”,新郎醉意明显,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诺千金的诺,承蒙不弃的话今夜交了你们这个朋友。”
我呵呵笑起来,“我叫七月。”
他歪着头靠在胳膊上,微微呼出一口气,似乎很累的样子:“叫我莘夕吧。”
我探手沾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两行,歪头问他:“是这个吗?”
他看了一眼,握着我的手腕将‘申’字擦掉,然后在石桌上写下‘莘’字,冰凉的桌面触着我的指尖,同样冰凉的手心抵着我的手背,我呆了一瞬。
他放开我的手,手指弯成好看的弧度抵在下巴上看着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粟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念诗的样子,“……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地笑了,“牵民之心。”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背上的冰凉仿佛未曾散去,桌面上用酒写下的字迹却逐渐淡去,我意识到自己又失神了,不由地脸上一红,没话找话:“你的名字好难写……”
他似乎是笑了,但又看不太出来,“我额娘给我起的。”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满人啊?”
回过头去,他已枕着胳膊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整个人被银白的月光衬得温润如玉。
月色在石桌上划过了几道银色的线条,我伸过手心穿过那线条,银色的痕迹就跃到了我的手上,我缓缓地让月光划过手心,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寒凉。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迷蒙着双眼回头去看,就看到几个秦家的随从陪着杜自芳等人从府门方向而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起身准备夺路而逃,却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杜自芳一把拽住了。
“大小姐,请回府吧。”杜自芳拉住我,低声说道。
我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咬牙切齿地用汉语和藏语混合起来骂。
“夫人明天就回府了。”杜自芳声音很轻,打定了主意这是制敌之道。
气若游丝的花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蔓延,方桌上插着那串快要谢了的垂丝海棠,一片枯黄的花瓣滑落,正好掉在了我的鼻尖上,我闭着眼睛躺在长毯上,鼻尖痒痒的,睡着睡着就笑出了声。
“……公……主”,萨梅叫魂一般的声音迫使我从香甜的回味中抽出身来,我半睁开眼睛,就看到萨梅红扑扑的脸庞呈数倍放大在我眼前,我尖叫一声,倒把萨梅惹得一愣,继而咯咯咯大笑起来。
我翻了翻白眼,又甜滋滋地闭上眼睛,想继续做梦,梦里的京城笼罩在华美的月光之下,凉透透的,却很美。
萨梅笑够了,正经八百地又凑过来,用藏语小声道:“夫人回来了。”
我一惊,翻身坐起,垂丝海棠的花瓣从我鼻尖悠悠飘落,砸在了雪白的貂毛长毯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画里的人儿有形无神,有样无灵,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她未施粉黛,脸色淡然,眼角眉梢虽添了岁月,却难掩倾城丽色。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书上说的就是她吧,以花为貌,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淡绿色的长裙逶迤拖地,肩上披着厚厚的乳白色披肩,在她身上隐隐闪现的岁月不但无痕,反而添彩。
只可惜,她形容憔悴,行动轻缓,似长期被病痛折磨。
她端坐在临水小筑的花厅,身后站着两个穿粉红衣饰的丫鬟,房门口立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规规矩矩地施了礼。看来我高估了杜自芳,这几个阿婆除了是女的,那神情举止都更胜他一筹,他哪是最奇葩的?
她看见我,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像是穿过我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何方。仿佛她期待的我和出现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混杂着失望与悲伤的目光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突然间便坐立不安起来,虽顶着母女的身份,但这样的陌生和尴尬逼得我头顶都快冒烟了。
她的表情漠离淡然,毫无久别重逢的百感交集,什么热泪盈眶,哭天抢地,就更不用提,书里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都是骗人的。
“你的断炎翡放在何处?”她开口说话,声音轻地如同三月的微风,柔和中带着凉气。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是不知断炎翡是何物,而是十一年未曾谋面的阿妈一开口问的,竟会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玉,我脑子一空,赌气般地说道:“没了!”
我压根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她猛然将手中的茶盖碗砸在桌子上,脸色铁青:“没了?怎么个没法?”
我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认输,从脖颈里扯出一根红线,“啪”地把坠在红线末端的断炎翡放在桌上,“不就是一块玉吗?早说你要的是这块玉,我就不用来了,找个差使送过来多省事儿!”
我和阿妈从始至终的针锋相对起源于一场并不友好的见面,那时候的我岂会猜得到?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阿妈一看见通体透红的断炎翡放在她面前,眉目间瞬间舒展开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把断炎翡握在手中细细摩挲,这玉呈半个椭圆状,通透的墨黑色中间有一团火一样的红色,断面呈波浪形,多年来已被磨得平滑。
她并不把先前的冲突当一回事,完成任务似的问候了和硕特的族人和阿尼。
她端端正正地穿着满服,发间插着玲珑玉钗,脖间挂着七彩珠串,俨然一副满清贵夫人的模样。我很难想象她会是阿尼的女儿,会是从和硕特走出来的藏族儿女。听说十八年前太皇太后破例认阿妈为义女,当今皇上即为她的义兄,二人相识于微时,故而交情甚好,她浑身上下都成了皇亲贵族的模样,已经半点儿看不出藏原人的痕迹。
她的语气很平淡,一字一句不变调地像在背书,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脑子里早已不知漫游到何方,原来就算见到了真人,也同画给我的感受一模一样,没有多少改观。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想我想得紧,甚至从她偶然躲闪或直直冷视的眼神中,我猜她或许有些讨厌我,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缘由。
“你在听吗?”
我不快地点点头。
她毫不介意:“你的丫头年纪太小,门外那两位嬷嬷从此以后就跟你了,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就可以。”
我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要让两个“女杜自芳”整日整日地跟着我,不是要我的小命吗!?我马上表示反对,但她又一次视若无睹:“你阿尼教了你汉语,那你的小丫头会不会汉语?”
我咬牙切齿:“萨梅自小跟着我,当然也会。”
她笑了一下,稍纵即逝的笑容里充满嘲讽,“他老人家没有教你规矩,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跟着两位嬷嬷好好学规矩,你只有五天,五天之后我带你进宫面圣。私逃出府之类的事情不要再做,收收藏原上的小性子,这个地方不是你可以肆意玩闹的。”
她离开时的样子不急不缓,微微抬着头,步步生花。
我被她淡然处之的模样挫败得一塌糊涂,却只能干瞪着眼,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她出院门前在我的帐篷前呆立了一会儿,金黄色的夕阳余晖将她羸弱但坚韧的背影刻画得失真。当我盯着她的背影干生气的时候,她扔了一句话过来:“别再把断炎翡弄丢了。”
果然断炎翡比我重要得多!一块玉而已,我忿忿不平。
萨梅待人都走光了才躲躲藏藏地从梅树后面溜进了屋,一脸的神秘莫测,似笑非笑。
我瞪她一眼,气馁地坐下。
“这就是兰静大公主!天哪,我见到活人了。”萨梅就像喝了酒,脸庞潮红,激动不已。
我双手扶额,脑子里混沌不清。
“她真的就像传说中那么美丽,虽然不太像藏人,但也不像那些中原人,我敢说兰静大公主绝对是世间最特别的女子。怎么办?我在她面前话都不敢说……”萨梅捂着脸一直傻笑。
我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闷闷地什么都不想说。
萨梅伏在我耳边嬉笑道:“公主,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要送你来这儿了。”
她故意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在拉萨没人制得了你,你无法无天惯了,可兰静公主几句话就把你说的哑口无言,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泄气呢。”
我冷哼一声,“在我面前你才是无法无天惯了。她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她呢!”
萨梅瞪大了眼睛,“公主,你竟敢说兰静大公主的坏话!你忘了那首歌谣啦?”萨梅清清嗓子,悠悠唱出声:“藏有三宝,唐拉纳木兰静好,唐拉作衣,纳木为带,神女也无兰静貌……”
我歪头看着窗外,萨梅可是藏原夜莺,歌声清脆动听,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声线传出屋门,散落在黄昏斑驳的光影之中,轻柔地抚过我压抑的心。我怎么会没听过呢?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