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京城在我脑海里都以一种极其模糊的形象存在着,亭台楼阁,花圃湖畔,都如同一幅卷起来的画儿,它在那儿,在我的记忆中,只是老是展不开,模糊一片。除了胡同,那横平竖直、错落有致的胡同,我总是不自觉地记忆犹新,清清楚楚。
他拉着我,熟稔地穿过胡同,我正跑得欢畅,想象着杜自芳抓狂的模样窃笑,却突然撞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我靠在墙上喘气,“现在怎么办?”
他喘着气摇摇头:“这儿我不熟。”
我呆了:“看你跑得这么轻车熟路,我以为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呢。”
他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冒着凉气的墙面,低声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
我趴在胡同口往外看,杜自芳和一帮手下在不远处的小巷里正四处探头,阴魂不散的杜管家还真有本事,我们跑这么快都甩不掉。
他仰头看着并不高的围墙,“对你来说,这墙会不会太矮了点儿?没有挑战性?”
我反应过来看着他戏谑的笑容,低声用藏语狠狠地骂了一声。
其实他说的没错,这墙比起谦府的墙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我随着他轻手轻脚地翻进去之后,发现我们直接到了一个简洁朴素的小院内,靠东边的月洞门通往更远的前厅,此时院中无人,紧闭的卧房门上贴了两个红彤彤的喜字。
“真够巧的。”他轻声道。
“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弯着腰尾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指着房门口堆放着的几个大红箱子,简单地答道:“嫁妆。”
没等我多问,院门口就传来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笑声。他一把推开厢房门,拉着我溜了进去。
我如同一头扎进了红色的海洋,整个房间内除了红色还是红色,红色的床铺,红色的桌布,红色的地毯,红色的蜡烛,甚至连桌上的瓷杯也用红纸包了起来。就算时隔多年,这次闯新房的记忆也始终让我无法忘怀,铺天盖地的红色如同一团烟雾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对成亲一直怀揣着美好的幻想。
我们躲在悬挂着大红绸褡的屏风后面,侧耳听着院中来人清点嫁妆。我累坏了,干脆坐到了厚厚的红地毯上,背靠着一张小方桌,轻声道:“你刚才说嫁妆是什么意思?”
他也和我并肩坐在了地毯上,“外面的嫁妆上贴着‘董’字,刚才我们撞到的成亲队伍里,他们抬着的嫁妆上也贴着‘董’字。”
我明白过来,傻傻的笑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从屏风旁的软榻上拿过了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双绣花鞋,红艳艳的鞋面用彩线绣着一对鸳鸯和几支桃花,鞋底雪白,是用软麻布制成的,和杜自芳送来的那些很像却又不太一样。
“绣花鞋?”
“是喜鞋,只能在卧房穿,便宜你了。”他放在我面前。
我缩回伤痕累累的脚,“我不穿。”
他挑眉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
我别过头去,他却一改先前的冷漠,又把鞋子朝我面前推了一推,“待会儿还得跑,我不想带个拖油瓶。”
我‘啧’了一声,这人怎么这样!书上的谦谦君子去哪里了?不心疼本公主的脚,倒嫌弃起我来了!
他根本不在意,把玩着一颗小小的花生,像是很无聊,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余晖在他的侧脸上镀了一层光……
“你是不是没见过男人?”他突然问,声音里充满调笑的意味。
我愣怔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时羞恼得红透了脸庞,成怒之下却找不到话说。
“不是有那种女人么?”他眯了一下眼睛,似乎觉得很好笑,“成亲之前出不了闺门,被关的可惨。”
“我……”我气急败坏,“我不是……你竟敢……”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拉过我,捂住我的嘴,“嘘”。
有人进来了。
来人脚步轻缓,推开门后静默了半天才坐到了桌边,沉闷之下,与四周的喜庆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隐约间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儿。
房里的人没有多久便起身了,似乎朝门走去,我松了一口气,却不料面前的屏风一下子被剑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身穿大红衣饰的男子,年纪在我们之上五六岁,手里的剑直指我们,浓眉鹰眼,古铜肤色:“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放开我,先一步起身,看着发亮的剑锋笑了笑:“高手?”
新郎倌眉头一皱,把剑提得更高了。
我一下子跳起老高,这人也太不懂得分析形势了,既然知道这个新郎倌是高手,人家手里还举着一把剑,还这样无所畏惧。
“我们被坏人追杀,跑到死胡同里了,实在没办法,就跳进来躲一躲了。”我比手画脚地使劲辩解。
新郎倌斜着眼睛看着我,冷哼了一声,“是你们?北街上冲撞接亲队伍的那两个人。”
他还记得我们,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百无聊赖的某个人,拍着手点头:“就是我们,就是我们。”
“哼!”新郎倌放低手中的剑:“你们把喜婆撞得翻了个跟头,害得我还得另找一个。”
我捂住嘴,后悔不迭,站我旁边的他却笑出声来。
“秦公子”,外面有人来了:“就要行礼了。”
新郎倌随意应了一声,回身把手中的剑插入墙上的剑鞘中,然后回头看着我们:“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来当我的喜婆,我请你们喝喜酒,今天的事一笔勾销。”
喜婆!!我在身边那个人笑趴下的时候呆在当场,就是嘴角边有颗痣,脸上的粉抹得城墙厚,穿艳丽的衣服,甩红色丝帕的那种老婆婆?
我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瞅着桌上那套粉红色的丝绸汉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新郎倌抱着手臂看着我,我求救地看着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己的人。
直到被我盯地不自在了,他才懒洋洋地起身,“不换就不换呗,谁规定喜婆一定要穿这样的衣服。”
新郎倌很坚决:“不行,换衣服或者去官府。”
我和他异口同声大吼“不去官府!”反倒引得新郎倌皱了皱眉。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被人扭送到官府,这要让我那未曾谋面的阿爸阿妈知道了,阿尼可不就没脸了嘛。
他转身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捏着一串粉色的花儿回来了。“你不想误了吉时,我们也想大事化了,大家都相让一步如何?”说完便走到我身边,将有茶碗大的那么一串花儿轻轻地插在了我的发辫上,声音很轻,似在对自己说:“垂丝海棠……”
我不愿意地往后一躲,他面无表情,“要不换上那套衣服?”
我气的不行,花儿很大很艳,把我装点得像个要被送上祭坛的吉祥物。
成亲仪式如期举行,我顶着那串硕大的垂丝海棠,在丫鬟婆子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一位弱不禁风、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腰带上坠着一颗响亮的银铃,每走一步,铃儿声响,锣鼓震天。新娘颤颤巍巍,似有弱症在身,我用尽最大的努力放慢脚步,以便和她保持步调。从府门口到正厅这段路简直太长了,两边的宾客欢声笑语,齐声祝贺。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瞥见他悠然自得地靠坐在走廊边上喝酒,一幅不在此中的模样。
新郎倌身上的僵硬并没有因新娘的到来而有半分逝去,别说激动和期待了,他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之下更多的似乎是隐痛,我一定看错了,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哪里来的痛?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云彩噬咬着血红的光芒,映透了半边天。我揉着肩头从新房里走出来,终于把新娘安置好了。真是繁文缛节害死人,什么摸橘子、跨火盆、等等等等我说不上来的环节快把弱不禁风的新娘子折腾掉半条命。
夕阳之下,那棵躲在墙角的垂丝海棠显出几分姿色来,花朵镶上了一圈金边,花梗上紫色的柔毛若隐若现,花儿朵朵弯曲下垂,在黄昏的微风吹拂下飘飘荡荡,娇柔红艳,垂英凫凫。
院中众人闹得欢腾,他依然坐在走廊边上,单手提着一坛酒。
“他明明是秦公子,可嫁妆却贴了董字,不应该为董公子的吗?”我坐到了他身边,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围在中间喝酒的新郎倌。
他看着我,虽然喝了酒,眼中却一丝醉意也无,“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我低头:“什么样的人才是这里的人?”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没见过男人。”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低声吃吃的笑了:“我喝多了。”
喝多的另有其人,新郎倌被几个彪型大汉围着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嫌杯小了又换了坛子,到了后来,我见他坛子都快抱不住了。可那些人依然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满嘴跑着各样的说辞,倒了一个又上一个。
嘿!我最见不得人多欺负人少,难不成这酒是不用钱买的,喝完了去护城河里捞吗?我起身走过去,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坛子,“兄弟们,今儿是秦公子的好日子,不能再喝了。”
一语惊四座,个个斜睨着眼睛瞧过来,“哪里跑出来个小丫头,不去洞房里陪着新娘子,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新郎倌看着我,仍然面无表情。
我瞪着说我的那个人,“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有本事跟本姑娘喝。”
中原的酒不叫酒,淡的能当水喝,一股使劲才能嗅到的酒香气若游丝,不像我们藏人的酒醇香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