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人坐在学堂,心事全挂住家里,心不在焉点卯听课,好容易熬到下学,拉住海桐就往外头走。她着急起来就手忙脚乱,累得海桐慌忙把笔墨抱拢一堆塞进书箱,边走边气喘吁吁地问。
“二娘子急什么?方才杨四娘喊你呢。”
杜若回头瞟了一眼。
杨子佩站在檐下使劲挥手,她身形细挑,削肩柳腰,朱红光缎短襦配着米白色织锦长裙,风吹起来,裙子缠在她腿上,远远望着又华美又飘逸。
“她能有什么正经事,左不过又问我衣裳哪里做的。”
杜若满不在乎地转过头,脚下不停。
“我告诉你,陈少卿家的亲事黄了,阿耶心里不定怎么打算的。阿姐为杜家辛苦多年,要是不能定个好亲事,连我也替她不服气。这几日我得帮她参详些。”
“二娘子小孩子家家的,能吃会睡,爱打扮擅斗嘴,花用钱帛本是一等一,除此之外,还能顶个什么用?”
杜若白她一眼。
“那谁知道呢?时势造英雄,兴许风云这一际会,便把我的用处显出来了。”
海桐吃吃笑,把书箱背在背上,腾出手替她扣紧白色兽皮大毛斗篷。
韦氏族学设在毗邻太极宫的兴道坊,距离杜家所在的延寿坊不过三个城坊,坐牛车虽慢,小半个时辰也就回到家了。
一进门,杜若便觉得家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氛。
首先,院子里多了一匹陌生的棕黄色雄健大马。
京兆杜氏,搁在书上确实赫赫有名。然而具体到杜有邻做户主的延寿坊杜家,在人口过百万,‘四品大员遍地走,皇子公主多如狗’的长安城里,排排坐的话,恐怕连头一千家都排不上。
杜家的马厩里常年只有孤孤单单一匹枣红马,那是杜有邻的私人坐骑‘踏花’。杜有邻爱之如大师法帖,如徽墨湖笔,不仅从来没有教授过三个孩子骑马,甚至连摸都不让思晦摸一下。家里四个小厮各司其职,独门上的荣喜得过他一百个钱的恩赏,便是因为冬夜专门起来给踏花加夜草。
史书有云,魏武帝曹操偶然梦到‘三马同槽’的情形,便疑心司马懿有野心,后头司马懿的子孙果然吞并了曹魏天下。师傅讲到此节,随口带了一句‘两匹马拴在一个马厩里尚且互相蹶踢,不得安宁,何况三马呢?’。当时杜若听得半懂不懂,很想知道马怎么个互相蹶踢法。
难得学以致用,杜若探头一看,马厩里却是一派和谐。
踏花晃着脑袋在棕黄大马的脖子上剐蹭,仿佛挠痒痒似的,动作很有分寸,棕黄大马也惬意,裂开大嘴低低的哼哼,甚至掀开上唇露出粗大凌乱的牙齿和肉粉色的牙床。
棕黄大马的马鞍是老牛皮打磨的,已经非常陈旧,边缘磨出了零落的白点,缰绳也是裂皮欲断。相比之下踏花的打扮就华丽多了,不光马鞍簇新光鲜,还特地镶嵌了一圈银边。
“这是谁的马?”
“今日来了客人。”荣喜指着正堂,杜若拍拍手往里走。
有唐一朝,时人多行合餐制,众人团团围坐一桌,彼此亲热。譬如杜家日常三餐,都是杜有邻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吃。
今日却奇怪,正堂排了两列案几,分排相对,杜有邻、韦氏、杜蘅依次跪坐在右手边。左手上首所坐之人依稀有点眼熟,思晦勾肩驼背百无聊赖地坐在末位,与客人中间还空了一个位置。
阿娘竟肯落座陪客,杜若心里紧张起来。
从小到大,无论是阿耶的同僚,或是韦家、杜家的亲眷偶然上门,阿娘都是不露面的。
韦氏是个居家修行的妇人,信奉的唯识宗是太宗朝著名的西行和尚玄奘法师开创,晋昌坊内的大慈恩寺就是唯识宗的祖庭。唯识宗讲究“一切万法,唯识无境”,经文出了名儿的晦涩难懂。她因与大慈恩寺有点渊源,常年盘亘佛堂,虽未出家,通身都是不沾俗务的孤僻,日常只肯梳圆髻,衣粗麻,光秃秃黄着一张脸,全然不似官眷。
杜若下意识地停在门边整理衣领,韦氏闻声回头。
“若儿回来了?来,过来拜见你大伯父。”
大伯父?
京兆杜氏枝繁叶茂不假,可是阿耶所属的第十三房,据说因祖父续娶的继任祖母不慈,十多年前杜蘅出生前即已分家。与阿耶同母的长兄在灵武的朔方军做官,久已未通音信了,杜家姐弟都不曾见过他。
杜若恍惚记得,大伯父叫做‘杜有涯’。
海桐忙扶着杜若进屋,先卸下身上重重的斗篷,再向‘大伯父’行叩拜大礼。杜有涯笑呵呵地,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
“侄女想是身子骨娇弱,穿得这么厚实,快别劳动了,坐下歇歇吧。”
杜若抬头道谢,眼前人四十来岁年纪,气度沉稳,方面广额,样貌果然与阿耶有些相似,只是两鬓皆白,皮肤粗糙黯淡,想来饱受风霜,然神情慈爱温厚,看着就让人想亲近。
他热忱地来回巡视三个孩子好几遍,才把目光对牢对面正襟危坐的杜有邻夫妇,揶揄道,“弟妹花信之期想是较旁人迟些,成婚八年才有大侄女,可巧晚开花亦能结果,二弟四十岁还能添个儿子,当真可喜可贺。”
“呃……”杜若卡壳,爷娘生育是比旁人迟些,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果然杜有涯嘿嘿笑着又添了一句。
“我走时二弟膝下犹虚,夫妇也不甚和睦,又不肯纳妾,害我这些年时常担心,预备着二弟最后要过继我的儿子,所以我多多努力加餐饭,生养了两女一儿,为二弟预备上。”
三个孩子齐刷刷目瞪口呆。
杜若跪在杜有涯正前方,避无可避,只得与他面面相觑,忍笑忍得辛苦。杜蘅张口结舌地瞧旁边韦氏,心道:阿耶不肯纳妾侍,却纳了个通房?
杜有邻不悦。
“大哥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般没轻重。”
“诶,家里嘛!你们两口子情分深我才敢开玩笑嘛。”
面相稳重宽和的杜有涯很不协调的露出调笑之色,“我还不是怕你们过不到一块儿去。”
他起身离座拉起杜若,“好侄女跪这么久作甚,快起来。”
气氛尴尬,独韦氏打得一手好太极,气定神闲,客气道,“承大伯好意。如今郎君与我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极是周到稳当,大伯尽可以放心。”
她顿一顿。
“二娘子这一向都在我娘家附学读书,早出晚归,不合今日怠慢了伯父,应当赔罪。”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