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有福涨红了脸,气呼呼地横了媳妇一眼,低声道:“叫你别说话,你偏不听!” 昨晚上红烛高烧,他也是欣喜得发昏,打发走了一屋子人之后,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心喜,媳妇一句话都没说,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放下帐子,准备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了,正得趣间,只听到床下通的一声。 媳妇吓得躲了老远,他只好提上裤子去抓贼,方才扽住贼人,就见那厮一回首,黑漆漆的一张脸,心里顿时一惊,身后若老鸹啼、若鹳鹤泣,摧枯拉朽的一声惨叫,更是吓得他魂飞魄散,当场就松了手。 黑妞怔在原地,听得外面吵嚷,才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吉有福这才坐了下来。自己的媳妇,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相貌有相貌,只是这声音,每天在耳边滋啦滋啦地扯着,也太骇人了? 就是这样,他才不许凌氏在爹娘面前出声,免得吓坏了他们。 堂屋里面静得空洞,凌氏垂着头,不言不语。 四喜揉了揉肚子:“娘,您倒是喝茶呀,嫂子还等着您呢,我都饿了。” 她年纪小,一向受宠,说出点越礼的话来,只要不是太过分,全家人都惯着她。 郝氏回过神,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方才把红包递过去:“快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新婚夫妇起身,同弟妹们见礼,四喜捧着手里的针线包,一头扎进了郝氏怀里:“娘,您看,嫂子的手艺真好,”她扬起小脸,一派的天真无邪,“有了这个,娘做衣裳的时候,就不用找针找线了。” 郝氏也觉得儿媳妇手艺不错,接过针线包反复端详。 四喜这才借口肚饿,离开了堂屋。 吉显贵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娘,您又被小四忽悠了。” “瞎说,”郝氏看了看相公,又瞅了瞅那三个儿子,突然回过了一点儿味,这小机灵鬼儿,不想学针线,还想穿新衣裳?“我倒奇怪了,她打小儿就好吃,旁人做的都嫌不好,怎地这穿戴上,倒不挑不拣了?” “小四还年幼,”吉有财打马虎眼,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慧极必伤,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子,万万不可被人欺负了,他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我去帮帮她。” 厨房里的活计,他原也是做惯了的。 凌氏动了动嘴,被吉有福看了一眼,又坐了回去。新媳妇不能进厨房,可小姑目下才八岁,让她和大家一样,等在那里只管吃饭,凌氏有些坐不安稳。 好在时间不长,早饭就摆上了,扑鼻的香味,竟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郝氏夹了个绿油油的团子,放在凌氏面前:“老大媳妇,你尝尝。” 一共就那么几个,一人一个也就没了,郝氏连忙给自己也夹了一个。 翠绿的表皮,软软粘粘的,散发着新鲜麦草的清香,一口咬下去,又似乎混合着糯米香,一点儿也不粘牙,还颇有弹性,香浓的红豆馅儿,吃起来又绵又甜。 四喜眯起了眼睛,像一只惬意的小狐狸,又品了品味:“还是二哥有劲儿,这红豆馅儿做得又细又软,”她转过头去看凌氏,眨了眨眼,“大嫂,你想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做的?” 凌氏看了有福一眼,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四喜这才往下说:“这个啊,叫草汁儿青团子,是把麦草洗干净、捣出汁儿来、煮熟了,混在糯米粉里,兑上一点油,仔细揉成团;再把那泡了一晚上的红豆也煮熟,放上糖,碾成馅儿,用先前的草汁儿糯米皮,也像包包子那样,包上红豆馅儿,放进笼里蒸,就做成了这个。” 凌氏想说话,又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难听,只好做了个手势。 四喜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问:“大嫂是想问,为何这红豆馅里还有花香,是吗?” 凌氏忙点头。 四喜得意道:“这是我先前收集的花瓣,二月的杏花梨花,三月的桃花桃荚,都是可以吃的,我把它们分类,口味相似的放在一起,混了蜜糖,做成花瓣酱,格外香甜。这红豆馅里,我就放进去了两勺,想不到大嫂竟然可以分辨得出。” 吉显贵打趣道:“在小四眼里,哪里还有不能吃的,只怕这桌子凳子,哪天她高兴了,也要劈了来吃。” 大家伙哄地一声笑了起来,四喜鼓起了腮帮子:“三哥你就会欺负我。” 凌氏初来乍到,浅浅地笑了一下之后,便又垂了头,暗自思忖。 吉家的规矩与别家不同,大家伙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像他们家,女人不能上桌。凌氏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什么活儿都得干,什么好事都落不着,嫁到吉家来,真真是掉进福窝了。 凌氏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了桌上。 吉大利和吉郝氏对视了一眼。 “老大家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当公公的不好太关心儿媳妇,只能是婆婆郝氏出面。 四喜连忙打岔:“爹,娘,嫂子肯定是笑的,笑哭了,对吧大嫂?我在家里没规矩惯了,你可别笑话我,”她跪在凳子上,夹了个包子给凌氏,“我听爹娘说,嫂子家里是长山县的?那边的人家都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我听人说,那里的女孩若是生了病,家里连大夫都不肯请的,是吗大嫂?” 凌氏点了点头,通常情况下,她自己也不愿意多说话,方才若不是婆婆发问,不答不敬,她宁可装哑巴,可眼下小姑护着自己,她若是还不吭声,就太拿大了。 凌氏稳住情绪,尽量压低嗓音,慢慢地说:“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了,之后再说话,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紧张的时候,声音也没那么难听,虽然还有些沙哑,但低低沉沉的,别有一番韵味,介乎于男人和女人之间,有点像烟酒嗓。 四喜反而一脸羡慕:“嫂子,你这样讲话,特别的……好听。” 凌氏蓦地一颤,抬头望去,众人均是一脸善意,婆婆还特意拍了拍她的手,这情形,难道是在做梦?凌氏拿起包子,一口咬了下去,这包子——真好吃。 吉有福偷偷骂了自己一句,猪油蒙了心的,不知好歹,以后这燕子圩,就剩他和媳妇两人了,要对她好些才是。 家和万事兴,只有蠢人,才不知道护着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