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狂欢节过后,代如亦原想回福建,她师父游山玩水,现在暂时回了泉州,听说还要停留一段时间,所以她也打算过去一趟,看看他老人家。 但代归澜一通电话,又让她临时改了行程,目的地换成了北京。 在贝蒂庄园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两点过她的手机被拨响,虽然奇怪这个时候代归澜怎么会给她打电话,不过想到中国和德国的时差,北京那边正是早上,又揉了揉眼睛接听了通话。 没想到代归澜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吓得她登时没了睡意。 “小亦,我的眼睛能看见了。”代归澜轻轻松松道。 代如亦不敢相信,一手抓紧了被子,“大师兄,你是不是又想骗我?” 她在福建那些年,是跟着代归澜一起长大的,没少被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耍过。 用师父的话说,他就是个劣徒。 电话那头代归澜听完她的话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昨天刚拆线,眼睛不能长时间见光,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在想要不要请个护工……” “不用!”代如亦立刻接道,“我今天就回北京。” 这么大的事,代归澜又没有亲人,他的眼睛要康复,当然是有亲近的人陪在身边最好。 代如亦又嘱咐了代归澜几句,那边都懒洋洋地应着,她早就习惯了他大师兄这种永远不惊不躁的说话方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挂断了电话之后,她就无心睡眠了。 从床上爬起来,连夜收拾好了行李,等天一亮她就通知卡尔拉来接她去机场。 电话那头的代归澜放下手机,漫不经心对面前的人道,“她说今天就回来。” 对方缓缓点了点头,又皱眉道,“这样骗她是不是不太好?” 代归澜悠悠道,“不会耍赖的男人,怎么谈得好恋爱。” 对方闻了闻杯中茶香,没说话。 代归澜用筷子夹了块醋肉吃了,颇为享受地眯起了眼。 他现在正在茶馆乐呵呵和人喝早茶,哪里是在什么医院。 代如亦订了早班飞机回国,她下半夜没睡,等到飞机起飞的时候疲倦就全涌上来了,头一阵阵地发晕,脑子里又转着许多念头,让她一时半会儿根本睡不着。 一会儿是代归澜在哪里做的手术,他的眼睛不是先天失明吗? 一会儿又是刘笑阳昨天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句话,“回国见。” 在酒吧门口说完话后,刘笑阳似乎不大想走,但最后还是匆匆离去。代如亦在原地站了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进去喝酒了,顺了某人的意,打道回府。 爱丽娜知道她没有完成剪下男人领带这个丰功伟绩,有些失望,痛定思痛之后把那把剪刀送给了她,祝她早日马到成功。 但国内可没有妇女狂欢节。 代如亦收起剪刀,摸摸爱丽娜的头,“谢谢你的礼物。” 现在这把剪刀就躺在她的包里,和她一起穿越大洋彼岸,回到北京。 飞机航行了六七个小时的时候,代如亦抗不住困意,终于睡着了,一觉醒来航班就已经要抵达了,还有四十多分钟。 她是靠窗的位置,就这么看着窗外一直到飞机落地。 舱门口的空姐对每一位离去的乘客微笑致意,“感谢乘坐,欢迎下次光临。” 代如亦露出一个微笑,匆忙回道,“谢谢。” 手机一开机,收到了代归澜的语音信息。 ——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了,你下了飞机直接来茶馆。 昨天不是还说要住院观察吗……代如亦直觉有点不对劲,但更多的想法很快淹没了这点疑惑。 眼睛不是还不能看强光吗?怎么就直接回去了,谁送的他?没有人看管就把病人放走,这是哪个医院的庸医…… 诸多忧虑随着这条信息一同浮上心头,代如亦心急如焚,出了机场就打车,直奔代归澜的茶馆。 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代如亦掏出大门钥匙,长驱直入,走到后院时,蓦地停下了脚步。 只有屋檐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咚咚。 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代归澜在嗑瓜子,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书已经从上次的那本《我们仨》换成了《文心雕龙》。 似乎若有所觉,他抬起头看过去,但是没找准代如亦的位置,对着空气道,“回来啦?” 看上去实在悠哉悠哉得很。 代如亦没作声,松开行李箱,快步走到代归澜面前,抢过他手里的书一把拍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比扇了一个耳光还响。 书掉到代归澜怀里,翻了个个儿,文心雕龙四个字扑在了他腿上。 代归澜猝不及防,口里瓜子还没嚼完,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几声,爬起来喝水。 等瓜子终于咽下去,他的肺还是有点隐隐作痛,苦着脸道,“师妹,师兄不要面子的啊?” “脸都不要了,还要什么面子。”代如亦冷冷道。 一看代归澜那飘忽的眼神,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被骗了。眼睛这么大的事也拿来骗她,合该他这么多年孤家寡人一个。 代归澜知道代如亦会生气,因此也不着急,笑吟吟道,“师妹一路赶过来累了吧?师兄给你泡杯茶喝。” 代如亦冷漠以对,不接他的话。 代归澜不以为意,自顾自按着节奏烧水煮茶,一系列工程之后把一杯热腾腾的茶端了过去。 眼睛虽然看不见,茶杯里的茶水生起一圈圈的波澜,却稳稳的没有洒出一滴。 再配上那张笑意融融的脸…… 老而不死,是为贼! 可恨。 代如亦咬牙切齿道,“不、喝。” “好好好,不喝就不喝。” 代归澜从善如流把茶端走,换了一杯梅子酒过来,递到她面前,“师妹,师兄相信你长途跋涉之后一定很口渴,不要这么为难你自己。” 代如亦推开他的手,面不改色道,“拿开。” “行行行,都听你的。”代归澜美滋滋地一口把梅子酒喝掉,跑去给她倒白开水。 梅子酒是代如亦的最爱,泡梅子酒也是她的拿手绝活,他平时都很少能喝到。以前他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喝,第二天他珍藏的所有茶叶就都不见了。 代如亦全给搬回了福建。 代归澜只能望天兴叹,把她的酒供了起来,找人做了块牌匾挂在后面的墙上,上书八个字,“望梅止渴,真君子也。” 第二年代如亦把当年采出的成色最好的茶留了一部分,寄到了北京,包裹里混着一张花草宣纸,上面也是八个字,一手行书写得龙飞凤舞。 “望尘莫及,真小人也。” 代归澜看得哈哈大笑,把这张宣纸收了起来,一晃就是经年岁月。 他的小师妹长大了,早早就有了心上人,心上人却没有变成如意郎君。 世间缘分,不该如此。 代归澜捧着白开水给代如亦,对方不接,他就盘腿坐下,继续握着杯子。 僵持半晌,代归澜的手还是很稳,抬了许久晃也不晃一下,脸上却浮起了被书扇过的红印。 代如亦伸出手,把水接了过来。 代归澜立刻缩回手,捏了捏手腕,低头小声道,“手酸死了。” 代如亦瞪他一眼,代归澜立刻闭嘴,换上了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师妹,你慢慢喝。” 代如亦低头喝水,代归澜捡起他匆匆忙忙起身时掉到一边的书,又开始嗑瓜子。 他这个师妹,生在苏州,长在泉州,是真正温婉娴静的性子,她的发脾气,也不过是把书拍在人脸上而已。 更多的东西,大概只会自己消化下去。 代如亦喝完一杯温水,便听代归澜悠悠道,“小亦,去一趟苏州吧。” 乍一听见这句话,代如亦下意识地抵触,蹙起眉道,“为什么?” 虽然她是苏州人,父母也都在苏州,但自从她去了福建之后,回苏州的次数就屈指可数。除了过年和工作出差,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轻易回去的。 代归澜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嘴上振振有词道,“师兄给你算了一卦,此行苏州,有桃花开,是大吉之兆。一把年纪了,恋爱也没谈过,是时候改改运了。” 代如亦不信他的鬼话,只道,“师父在福建,我想先去福建。” 代归澜道,“去苏州,苏州好。” 代如亦笑了一声,“既然苏州桃花运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那是你的桃花,又不是我的。”代归澜说。 代如亦看了看外面的庭院,夜深人静,没有海棠花开。 代归澜拿眼睛做借口把她从德国骗了回来,在凌晨三点磕着瓜子等她,当然不可能是心血来潮想捉弄她。 “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代如亦淡淡道。 “算其中一个原因。”代归澜卖了个关子,忽然道,“我前几天收到了一封邮件,有个剧组在苏州取景,想进代家的茶山,大概是要得急,邮件错发到我这儿了,我替你同意了。” 代家在茶叶行业中的几个主事人,主要就是代如亦师兄妹和他们师父,这几年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退居二线,不管事了,给代如亦的商业合作函错发到代归澜那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这次,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代归澜人懒,从来没有替她处理过一次邮件,每次都转发给她,让她自己看。 这次他居然插手了。 “这部剧的主演是刘笑阳,他现在应该也去苏州了。” 代如亦声音提高了两个度,不满道,“师兄!” 她眼神冷厉,神情中少见的带了谴责之意。 她的反应在代归澜意料之中,他长长叹了口气,缓声道,“小亦,人生并不比你想象得长。你还有多少个五年?” 既然互相有意,何必东奔西顾。 他是个孤家寡人倒也活得自在,但代如亦不应该像他这样过完一生。 时间倒回昨天早上。 七点过一刻,代归澜刚慢悠悠打完一套拳,茶馆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一般都是自己打完拳吃过了早茶才会开门迎客,街坊邻居和熟悉一点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没人会在这么早来。 懒懒散散地去开门,颇为好奇地隔着门喊了一声,“哪位贵客啊?这么早来,万一主人还没起呢?” 于是“还没起”的主人听了门外的人自报家门,打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刚才开玩笑的,这个点很少有人来,不要介意。”代归澜从容道。 对方摇摇头,“是我打扰你了,很抱歉。” 代归澜一笑而过,领着人往里屋走。 如果代如亦还是那么固执己见,封闭自己的信息,他并不意外刘笑阳会找上门来。毕竟刘笑阳已经知道了茶馆的位置,也知道了茶馆主人和代如亦是同门师兄妹。 他想打听点什么,自然会从这里入手。 但是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地在大早上找过来,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难道是在小师妹那里又碰壁了? 不过代如亦去了德国,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总不会出个国还遇上,过去五年刘笑阳想尽办法都没能见她一面。 代归澜内心正带着深切的同情不断地猜测,就听对座刘笑阳道,“我在德国见到了代如亦。” 正在煮早茶的代归澜手一抖,回头微笑道,“我猜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