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渐深,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在夏季的尾端空有一树繁盛。仅一夜之隔,便凋敝零落。徒留满枝寂寞 深锁。 时光轮转,繁华落尽。唯有这座浮华喧嚣的城市,从未停止旋转滚动的车轴,碾过春夏秋冬,碾过风霜 寒暑,浩浩荡荡向更加璀璨光明的未来进发。 来到这座城市已三年有余,异域的情怀已根深蒂固,尝试融入,仍然无法毫无芥蒂地将一切接纳。就像 天空四溢流动的浮云,每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站在学校空旷的露天楼顶,心意满满,望眼欲穿,琼楼玉 宇千万间,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秋风微凉,樊如梦一袭及踝长裙,平底帆布鞋,粉黛未施,清汤挂面。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有几分清丽脱 俗。 她呆呆地站在Dancer集团位于市中心的办公楼前,望着擎于头顶那通天大厦玻璃幕墙外硕大无比的液晶 显示屏。心底空落落的 ,丧失全部底气。徘徊良久,执意而入。却在大门玄关处被保安拦下。 “小姐,上班时刻,请出示出入证。” “出入证?”樊如梦几乎当场晕厥,她一在校学生,哪有什么派司,又不是要进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出 来进去还要携带腰牌啥的。 无计可施,俯首看表,八点刚过。惯性推理,一般身份地位显赫的领导阶层都习惯迟到,所以这连大总 裁应该还在半途。 她躲在一个高大的石柱后面,意欲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二十分钟后,在车流如洪的宽阔路段,突然驶来一辆红色宾利,那车子像一条体形庞大浑身 发光的鱼,减速斜贯上大厦门前的大理石台面。 樊如梦大喜过望,又心有忐忑。蜷缩着身子从石柱后探出一双眼睛。视线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从大 门内迅速蹿出,小跑至车前,拉开车门,一个带着Bolow太阳镜的男士优雅地躬身从驾驶座钻出。那男士 拂手摘下脸上的太阳镜,唇线一舒,漾开一丝旖旎浅菀。三分洒脱,七分矜持,宁静深沉,风采无限。 樊如梦眨巴着双眼,长距对焦,那风度,那眉眼,准确无误,那日那晚将她当活人招牌戏耍利用的闷S 男。 欲飞奔上前,脚底尚粘连一丝踟蹰。 人家是堂堂集团总裁,自己是泛泛平民,一个身似蛟龙浮云游,一个命薄如草沼水边:两人之间的距离 是天上与人间,是埋藏在身体里与生俱来的那一条条螺旋。 一夜之后,两相陌生,,她于他不过多了份恩情,他还会记得她吗?是否会将她一律视作街边的乞丐, 那样的不屑一顾。 自卑在心里狂乱作祟,但诉求大于天。她来,只是想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仅此而已。 鼓足勇气,她顶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凛然正气,落落大方走向他。 “连大总裁,能不能给我两分钟的时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找您。” 她的声音很小,小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奇怪了,他又不是恶魔,怪兽,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口,。不过财粗势大,为人阴郁疏冷罢了,至于那么 恭谨唯诺,忌惮害怕吗? 生在21世纪,她以为阶级早已不复存在,可每当你徒步走在大街上,看到身边川流不息的车辆,再审视 自己急于赶路飘摇一身的尘垢,你会忍不住的自惭形秽。 阶级是无形的,它潜存于人们内心的阴暗面,并随着贫富差距的日益扩大而逐渐茁壮。 没有人能摆脱阶级的束缚,准确说,没有人能摆脱自己卑微的心魔。除非有一天,你实现自己的价值, 你功成名就,你一夜暴富,那一刻,你再也不用匍匐在别人脚下去仰望;那一刻,你才有一点点聊以慰藉 的资本与坦荡。 男子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她暗自忿闷,还真惜字如金了,讲一句话又不会破产,至于吗 ? 掠过她,男子扭首朝身后的随行人员使了个眼色,随后,长腿一跃,如疾风拂过,短短几秒便潜入大厦 ,遁身隐形,玻璃旋转门在身后刹那闭合。 樊如梦见状,刚要拔腿跟进,又被那恪尽职守的保安拦住了去路, “小姐,如果有什么事,请您下班之后再来吧。” 下班又浪费几十块车费,枯等吧,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有钱人的时间宝贵,穷人的一样禁不起浪费。 无计可施,樊如梦焦急地瞪大眼睛“叔叔,请问你们几点下班?” “十一点五十。” 收到提示,她一步步地撤退,刚走下台阶,蓦地身后有人扬声唤她的名字, “樊如梦小姐,请等一下。” 止步,循声望去,原是一个打扮规整相貌英挺的年轻男士,那男士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还记得 我吗,樊小姐,我是连总裁的秘书Jansion.” 似乎有点印象,她尴尬地扯扯唇“嗯,记得,你好。” 那男士好像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也很意外,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电子门卡交给她 “这是二十二楼总裁会客室的门卡,我们总裁让你先上去等他,估计一个时辰后,他会忙完见你。” 那人说完,转身离开。 樊如梦握持着那张留有体温的门卡,像握着中了头彩的彩票,内心喜不自胜。 三十六楼,整洁亮堂的会议室内,设计部,销售部、市场部一行人神色拘谨庄重地列坐在狭长的议会桌 前,市场部经理Devin在巨大的投影仪面前踱来踱去,言辞流利而激烈地就当前的产品销售业绩和未来的 市场行情一一扼要说明。 “国内板块大致敲定,主要经营市场集中在北上广等一线沿海城市,从上个季度的销售额来看,比去年 同比增长了8个百分点。未来发展方向,预备将在质量持续监管的制度下,缩减个件单品造价,减少资源 浪费,其次是优化产品设计方案,广引博納,争取让我们的产品更贴近大众审美;国外市场近期形势良好 ,上周又有五家服装代销公司愿意加盟,估计未来国外市场对Dancer未来的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 Devin的报告汇报完毕,各部门踊跃发言,短短四十分钟的会议,片羽之光宣告结束。与会人员纷纷离 席,偌大的会议厅陡然添抹几分空荡幽寂。 严肃公正的会议,只如消磨时光,每个人都慷慨激昂,专心致志的投入,唯有会议的主角,像是与世隔 绝,形神萎靡,瘫软虚空,枯坐在那狭长桌子的首席位置,至始至终,掩额,缄默。 他在想一个人。 从会议拉开序幕到结束,再到重回七十七楼总裁办公室,躺倒在高背真皮沙发上静静游朓百叶窗外稀疏 的阳光。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个动作里都无法遏制停止思念的猖狂。 如杰森所言,这是典型的相思病第三大症状,神思飘忽,行定不宁。就像□□潜伏在血液里循环奔流 ,一日一日加剧着思念的毒瘾,那痛楚仿若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带着镣铐日夜兼程,颠沛流离。 直至窗外阳光斑驳,昏黄缭绕,似有雨点簌簌坠落,此时已临近下班时分。 “叮咚——” 一声脆响自门外传来,连城这才收去满目疮痍,掸去满身恍如隔世的冰凉风沙,正襟危坐 ,转身抬头咐一声“进来” 杰森推门而入,将一张报表呈至紫檀木的办公桌上,曾是同窗十载的骨灰级校友,非外人在场,杰森 便剥去他那张恭敬儒雅皮囊,原形毕露,完美展现他一向油腔滑调卖弄耍宝的油腻嘴脸。 他散淡地扫了连城一眼“怎么,连少,最近好像苗条了不少,莫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哎,红颜祸水哦 !”杰森装腔作势,怅然喟叹着,一屁股蹲坐在靠窗的软座里将手中点心青梅果像仍手榴弹那样划着完美 弧度一颗颗丢进嘴里。 “再多说一句,立马调回流水线上改造。”连城拿起桌上文件薄,佯装愠怒,一本正经颁发贬罚圣旨。 恐吓奏效,杰森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盖下,“哎,别啊,我这不是还有件重要事要向上级禀报嘛。” 杰森嬉皮笑脸谄媚着。 连城再次坐回沙发里静默倾听。 “老大,是不是忘了一个人,那位姓樊的女学生,现在还一个人,独坐幽窗里,美梦来相照呢。” 听他句句不离戏谑调侃,连城真心无语,冷口道“她在哪?” “喏,总裁会客室喽。”食指微勾,向朝脚下,说罢,一遛弯转到门口,掩门离去。 当连城乘坐专用电梯降落至二十二楼总裁会客室,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眼前景象不由令他惊震异常,澄 明的LED灯光下,一个妙龄女子双手托腮伏趴在茶几上睡意深沉。隐隐的,还有清浅的呼噜声在空气中游 移。他迟疑着莫名不敢上前,这时秘书助理端着托盘从身后走来,在连城跟前微微颔首,女孩絮语道“总 裁,请用茶。”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支臂示意她退离。那训练有素的女秘极擅察言观色,连忙将手中的茶 水呈放在临窗的桌几上,不声不响地挪向门外。 细碎的动静终究惊醒了睡梦中的樊如梦,不知她在梦里遭遇了什么,她忽然大叫一声“不要啊——”然 后从座位上弹起,惊魂未定,花容失色。 视线在屋子里巡回扫描一周,她才恢复素有的淑静端凝。 “你好”,她客气地向面前的男子打招呼。 “嗯”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抬步走向依墙的沙发,端起桌上的茶水轻啜一口,他问“如果我没记错的 话,你姓樊对吧不知,樊小姐今日到访有何吩咐” 在他忽略不计的视线范围内,她用力地点头“嗯,吩咐不敢,连总裁客气了,我是来还东西的”说着, 她从口袋掏出那张明晃晃的白金银行卡,双手奉上。 “无功不受禄,这张卡还请连大总裁收回保管。”将卡置于桌面,她神色恭谨地端凝着他。 男子锐利岑凉的眸光在桌面一扫,像一束极光在空气中迅速陨落,那熄灭在眼底冰凉拖曳的烟火,灼痛 了她期许的双目。心慌惊悸在内存不大的胸腔内横冲直撞,此起彼伏。 “怎么,嫌少?”他撇唇相讥,沉黑的眸里,萧瑟一览无遗。 恶浊鄙夷的口吻蕴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恨意。没错,她笃定他在发怒,原因不明,她掐来算去,竟然算 错了时机,正嗟叹着来的不是时候,凉淡的话语再次袭来,“老实说吧,你不是单纯为了还钱才来到这里 的吧?” 说这话时 ,他脸上冰封的戾薄之色,似有所消解,她有些喜出望外,莫非,他事先发现了那串玉石吊 坠,并妥善保管着,正等她登门讨要呢。 看来,人果真不可貌相,她正准备对他刮目相看呢,又听他继续不冷不热的道“不管怎样,那天还是要 谢谢你,我这人有个毛病,宁可别人欠我的也不愿我欠别人的,所以卡,你还是收下吧,作为对你的酬谢 ,如果嫌不够,你可以下去联系我的秘书,他会把钱转汇给你。” 他说的冠冕堂皇,似乎句句入理,可总让人有种被胁迫,被敷衍,被恶意填充的不适感。她不过暂时出 卖一下皮相,又不是卖身,用不着千恩万谢,大费周章。她承认自己很穷,很空虚,但她不会用别人施舍 的钱财,去填补心里的漏洞,那样她会良心不安。 本来以为,膏粱子弟也能有清风玉竹之气,怎成想,天下乌鸦一般黑,一个德行,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 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侵害,她要为自己还有成千上万的贫民同胞们伸张正义“连总裁,我想你 误会了,那天,原本我没想到帮你,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拉着一个陌生人去替你掩人耳目。索性,没有 折损您的颜面,就像你们有钱人以为的那样,你卡里的钱对你们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于我们穷人也一样, 没有多大需要,收下它并不能改变我们的身份,没有它,也影响不了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我知道,有钱 不是件坏事,但也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得到,那样才会问心无愧,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的你们,或许永远 都不会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用金钱买到。那张卡我不会收的,如果您觉得必须要对那天的行为 作出补偿,那好,你可以把它捐赠给公益基金。” 一吐为快,她粗滞地喘气,严谨周密的语法设置,让人找不到任何见缝插针的破绽。 他目光沉定地冷睨着她,神容复杂难辨。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的话说完了,在我离开前,还想再向您打听一件事,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 玉佩,小小的,四叶草的形状,红绳。”她认真的补充, “没有”他漠声回绝。 “哦,那打搅了,再见。”希望破灭,她夺路而去,刚走到门口,背后响起一把低哑的嗓音“送客” 冷却了一切温度的驱逐。 从她起身离开到彻底从门口消失,整个过程,坐在软椅上的男人始终没有抬头,她亦没有回头。 即使离开,也要让背影出落的绚烂光彩。 窗外雨声淅沥,连城搁置杯盘的手以寂寞的姿势定格在半空中,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向手心弯曲,像要 试图抓住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终于,僵木的十指合力收拢,握成坚硬的拳头,重重的击落在手边的玻璃 桌面上。血液撒溅如泓,灌溉着那些新鲜干涸的玻璃裂缝。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他的女朋友,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