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得睁开眼,从榻上突坐起,倚住榻槌久久。微微一动,半开的襟领露出男性好看的锁骨。阴暗中男子胸口剧烈起伏,平息良久,犹不能平静,忪忪伸出手扶额,才觉额前已是冷汗淋漓。他又做这个噩梦了,从何时开始,暗夜里总被噩梦纠缠不休? 梦里十里红装百丈墙,飘雪的城头立着一华衣女子,茫茫的落雪隐了她模糊的面容。只闻得那幽幽的声音散在空中——此箭若被我亲手折断,那便代表我真的生气了,再也不会原谅,再也不想见到你!他不知她是谁,只觉的那声音凄凉得如杜鹃啼血,听得他心如刀剜。 他欲奔去挽住她,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身体却像似有无数绫绳束缚,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虚空,那时间,城头下,白的雪,红的血,雪地里宛若绽开了一簇绯红的彼岸花。一切开始变得如白隙过驹般晃动,周遭似升起了白雾渐渐模糊,唯有那清晰染满血渍的手中一支折为两截的箭矢... 苏衍慢慢地抬起手,逆着昏惑的烛光放置,幽幽仔细端详着,生怕这双手也同梦里一样染满了血。那可怕的,狰狞的殷红。 在确认手上只有些陈年旧疤,早已同手纹一般密麻交错,他放下了手掌。抬头凝望着如豆灯火出神,也不知何时开始夜里就不敢熄灯而寝。他害怕黑得不知方向,午夜梦回至少还有个光亮,有一丝冰冷的温许。 烛焰上有飞蛾扑绕,地板上投射巨大的黑影,犹如凌空飞来的巨兽。飞蛾扑火,世人总叹飞蛾痴,可又有几人知晓那黑暗的恐怖?他想他同那蛾子一样,不顾一切,只为寻得光明。 突然,他被指间温润的微光所吸引,低下头细细的摩挲着右拇指上晶莹剔透的暖玉扳指。似抚着初生婴儿般轻柔,嘴角弯起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就算再不仔细观摩,也能一眼看到扳指层里两条锦鲤鱼的纹路,相对而成,好似在亲吻。 他想起了前不久的那个仲夏夜。暮晚时分,孟箬拉着他翻墙进了华乐殿。那是母妃未入冷宫前住的宫殿,如今已禁封。 他有些担忧。不料,她只是站在墙瓦上回过头,稚气未脱的面容上犹有年轻的张狂。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自然要送一份礼。”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道:“猜你一定会很意外,很喜欢。” 话间她眉眼弯弯似月牙,他觉得晚霞沉下的地平线上,那颗暮星都没有她含着笑意的琥珀眸璀璨。 她牵着他的手,拾阶而上。至槛,她轻轻一推,陈旧的朱漆楠木门“吱嘎”一声,徐徐开启。像突然打开了通往明界的光明道,里面烛火通明,满屋的蜡烛围成了莲花形又延伸着,像个古老的咒符。花心用几碗长寿面摆成歪歪扭扭的几字——福寿无双。昏黄的烛光映在脸上,竟照得他眼眶一热,还有人记的他的生辰,如此尽心倾力地为他庆祝。他相信了,母妃那句话,世上总有一个人,温暖你的心房,捂热你的冰冷。 空中散着一种沉重而久远的气息。有多少年未曾来过了?一年?三年?五年?他记不清了。 只遥遥记得久远的当年,这里曾歌舞升平的为自己庆生。而他不在乎,在乎的是宴散后,那个温婉的女人笑盈盈地喂他马奶糕,并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这是她家乡的习俗。 这里有太多她留下的身影与记忆,他始终都不敢靠进,并非因怕被处罚,只是因不敢面对。 孟箬走到梳妆台旁,缓缓转动木匣上的铜镜。就听闻到细微齿轮转动之音,随即一束光从镜面折射出,横贯整个大殿。光束所过之处,闪现了一个个身影,风华的身姿,绝世的面容。那是...已化为灰烬的华乐夫人?苏衍激动不已,扑过去却只握住虚空的光。那身影,如海市蜃楼一瞬间化为了炫丽的光沫。 他蹲下来,第一次放下任何强装,哭得像个孩子。感觉好似有人也蹲下,将他环在怀里,像母妃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不哭了。长寿面再不吃就凉了。”孟箬慢慢哄道,见苏衍埋首于双臂间,纹丝未动。她竟鼓起腮帮,爽朗地插着腰,佯装怒道“喂,老娘可是第一次煮面,别这么不给面子呀。” 随即听到“扑哧”一声苏衍被她逗笑了,她这一声“老娘”怕是跟许君岫学的吧。 “那我去端面,一定要吃见底哦。” 她像抚着自己那只白狮一样揉揉他的头,起身。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拥抱住她。孟箬怔住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依然是蹲在地上,将脸贴在她腰上。沙哑的声音闷闷传出,“阿衍想往后都能有人给过生辰,给做长寿面莲花烛,福寿无双也只与那人执手共度。师傅,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不是喜欢。喜欢可深可浅,而爱一定是深入骨髓。不知是否因太突然了,她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衍起身立到她跟前,顶礼膜拜般伸出手抚着她光洁的额间,轻柔恭敬得似抚着月光女神。 轻笑两声,她说:“你就这胆量?”突兀踮起脚,轻啄了下他的薄唇。 似触到了电,他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不给她任何回答的机会,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他吻了下去。同水中的那次不同,这吻轻柔缠绵。 他看到柔和的烛光下,她缓缓地闭上眼,看到她颊上一抹淡淡的酡红,似喝醉了般。他觉得她美极了。 有萤火虫从镂空的窗棂飞进,星星点点如梦幻般,萦绕着相拥相吻的人儿。 一股血腥味溢出,他咬破了她的唇。景国有个古老的习俗,男女在暗中以吻定情,若咬破对方的唇,便代表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为了摆字,面煮的过多,直接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们两吃到撑得要吐。最后倒在地上拂着圆鼓鼓的肚皮,哈哈大笑。身旁的烛火“啪”的声爆出了烛花。烛花爆,喜事到。 苏衍此生都难以忘记,她给他套上暖玉扳指时眼底摇曳的眸光。她说她外公是玉器世家,玉雕之术鬼斧神工。她自小也耳濡目染,此次专程花半个月雕了这扳指。 暖玉乃玉中之魂,能躯邪避凶,长期佩戴可延年益寿。传说佩暖玉者,都能长安百岁。 她说就是怕他身子骨弱,所以特意做了这玩样。 他有些疑惑,便问她:“方才那铜镜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幻空镜,能将在这个地方过去的事情重现,但只是瞬间。我从师傅那弄来的,传说还是千年前机关术鼻祖鲁班所造。哦,就是如今相国大人,公输家族的始祖。待会我教你使用方法,往后你若想念华乐夫人可到此来看一看她。”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就相依偎着睡着了。 破晓时分,蜡烛一盏盏的息灭,如同岁月一天天的流逝。 那之后,孟箬也曾教过苏衍雕玉,哪知不才出两个月,苏衍已能独自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孟箬感叹,哪有这么聪明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