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领着紫琳在山路上一路跑了一阵子,终于甩开了元宗图。两个人在路上歇息了少顷,梁宣见紫琳的裙子方才越过山崖的时候挂到了树枝,破了,那一道裂口张牙舞爪,十分吓人。而且扯下来的两条破碎的布片也在身上挂着,很是难看。紫琳一面走,一面低头蹙眉看着那裙子,神情颇为尴尬。 “黄师姐,你……是我害得你把裙子刮破了,真对不住,我们原不该走这条路的。”梁宣歉疚地道,他发现紫琳走路也有些吃力了。这条山路确实不好走,尤其是对女孩子来说更加艰难。 紫琳笑了笑,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似的。可是梁宣却见她总是在用手去遮挡裙子上的破口,可见她说不在乎也是假的。女人都是爱美的,更何况是处在这个年纪的女孩。 梁宣觉得十分尴尬,忍不住道:“师姐,我……我来帮你吧!” “什么?” “我有办法补上那缺口。”梁宣望着她,又是神秘的一笑,随即叫紫琳坐下来,然后跪在她身前,挽起那两条断掉的襟带,手上忙个不停。 紫琳愣愣地瞧着他,只见他一穿一绕,一手一条衣襟,绕在一起,不一会儿居然用那断下来的长襟带绾成了一个花结。 那是一朵并蒂的莲花,交头酣眠,十分可爱。 紫琳惊讶不已,自己的裙子原本已经破了,可是如今叫这两朵莲花一衬,不但原本的口子被巧妙遮掩住,而且整件衣服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 “梁大哥,你……你手太巧啦!这结打得真好看!”紫琳忍不住赞道。 梁宣微笑不语,他本来从小就会编草鞋,手上学了点花样,就会编一些这样的东西。从前在渔仙镇的时候,他就经常用草编花编结,曾经还给闻琴编了几个小猫小狗。这是他擅长的。 紫琳整个人忽然来了气力一般,也不那么累了,快活地走着跳着,时不时用手摸一摸裙子上的两朵花结,爱不释手。她甚至还跑在了梁宣的前面,一路哼着歌。梁宣领着紫琳绕山路,很快回到下山的路上。 一路上,紫琳终于将闻琴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梁宣。果然不出梁宣所料,闻琴已经开始练玉皇心法,并且眼看着第一层就要完成了。众位师姐都赞叹她的天资之高,恐怕除了师父,无人能及。而连师父黄英甚至都说,闻琴的天资也比她要好。 梁宣既为闻琴高兴,同时心里也难免会在对比之中流露出对自己境遇的失望。紫琳仿佛看出了他的情绪,还鼓励她道:“梁大哥,你不要灰心!你们男子学武,是比较慢的,要一步步来,我看荒师叔他多半是在考验你。” 梁宣勉强一笑:“师姐,多谢你这么说。借你吉言了。” 紫琳的眼里先是快活地一闪,但是随即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哀怨地看他一下,眼神里闪现出一丝失望。她的脸上忽然又微微泛红,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低声说:“梁大哥,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梁宣一呆,对她这种突然小女儿般的表现完全没有准备:“什么奇怪?” “那个……我喊你梁大哥,你……你却叫我师姐……这……这真是太奇怪了呀!”她继续支支吾吾地道,手拨弄着那朵并蒂花。 梁宣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是啊,师姐,你比我辈分大,我本就应该叫你师姐的,师姐你就喊我师弟就好了。” 紫琳两眼一愣,看了看梁宣,俏脸红扑扑的,哭笑不得:“我是说……我是说……说叫你喊我紫琳呀!你……你答不答应呢?” 梁宣蹙起眉头来,不知道紫琳师姐为什么会这样想。“她明明辈分比我大,我怎能叫她名讳呢?”他心里嘀咕道。脸上自然犹豫。 紫琳继续道:“你就别拒绝了,论年纪,你比我大四五岁哩!我怎么能做你的师姐呢!” 梁宣被她这么一说,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当下只得答应了。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紫琳又忽然停住不走了,看看梁宣,口中欲言又止。 “紫琳,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梁宣问道。他仍然觉得直呼一个师姐的名字有些不规矩,所以叫得还很别扭。 紫琳只是红着脸,不说话,看着梁宣,嘴唇动了动,脸上表情竟然莫名有些哀伤。 梁宣吓了一跳,看出她神色不对,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紫琳幽幽瞧着他,神色更加凄楚,抬头望向远方,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往下走了。山路上日色凄迷。 “啊呀!我忘了……忘了一件事!”紫琳忽然叫起来。 “什么?” “我出来……出来是来山下买东西的,天哪!竟然把这事情全忘了!”紫琳几乎坐倒在山路上,无奈的道。现在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怎么能赶到山下?而且就是到了泰安城里,再次上山,回到桃花峪也已经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那肯定是不敢的。 梁宣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于是便问:“是很急的事情么?” 紫琳点点头:“是掌门吩咐我的。每个月我都要去山下的。” “是什么东西?” “城门口那里买一瓶酒,掌门好像很喜欢那里的酒。” 梁宣看看太阳,估摸着时辰,略微思索一会儿,从地上忽然站起来,道:“咱们走。” “去哪儿?” 梁宣回过头来,朝她微微笑道:“去山下买酒喝。” ※※※※※ “梁大哥,你确定真的要跟我一起下山吗?”紫琳走在梁宣身后,怯生生地问。 “我确定。怎么了?”梁宣边走边道,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了,泰安城就在眼前。 “太阳都已经落山了。”紫琳指着那一轮沉沉落下去的红日。 梁宣抬头,那夕阳的温暖的光就照在他身上。他目视着那一轮红日,有些冷凉的色彩,在泰安城逐渐放大的房屋瓦舍的映衬下更显安详。 “是啊。已经这么晚了,那就更回不了山啦!”他对紫琳哈哈笑道。 “你怎么这么淡定啊?晚上你回不去,荒师叔会不会……” “不会!”梁宣截口道,苦笑一下:“我回不回去,恐怕师父从来都不会关心。而且,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不管。只要你告诉我晚上怎么回桃花峪,再怎么从桃花峪回玉泉寺,那就万事大吉了。” 晚霞的光映在紫琳的脸庞上,灿然无匹。她几步上前跟上梁宣,忽然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红着脸,甜蜜一笑,低声道:“梁大哥,咱们……咱们才第一天认识,你……你怎的对我这么好?” 梁宣回头看了看她,这小姑娘的心性,还真的是小。闻琴虽然跟她差不多大,但是明显更有一种成熟的风致。 梁宣觉得闻琴有时候像自己的妹妹,那是她不动心思的时候。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她像自己的姐姐,因为她的心智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而紫琳则不一样,看得出来她也很聪明,但是并不是像闻琴一样的满含心事,深藏其中,她是全然的淳朴。 “傻丫头,我不是对你好,而是……而是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这是自然而然的。换成是任何一个人,但凡是个男人,他都会这么做的。”梁宣笑道。 他不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一个人趁夜走山路,这是一个男子汉要担当的事。然而这个在他看来很正常的事,在这个女孩眼中却是不平常的事。 紫琳低头咬了咬嘴唇,一时之间又沉默不语。她虽然不说话,手上却搅弄着梁宣给她编的那一朵并蒂莲花结。 ※※※※※ 两人继续往前走,进了泰安城。便往城边城门去。行了一会儿,总算走到了城门口,梁宣一眼就看见在城门旁边,沿着城墙,摆摊瑟缩在那里的一个大汉。 他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左右,但是头发却已经花白,其中掺杂几丝黑发。浑身衣衫破烂不堪,抱着胳膊缩在墙角,闭着眼,睡着了一般。额头上的道道皱纹宛若刀刻。两道剑眉威风凛凛,但是已经被年老的颓气侵蚀得开始脱落。一把花白的胡须,凌乱地长在下巴和两鬓,犹如结了霜的簇生的荒草。 他坐倒在地上,但可以看出他身材很高大。他的手臂很长,腿也盘曲在那里显出孔武有力的架势。 这人看来并不太老。但是他的一切装束和神情都显出他已经很老。 梁宣看着这老人,不知怎么莫名地从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 “邱老伯!邱老伯!”紫琳出口喊道。 邱老伯面前的地上拖着一展旧年的蓝花布,又脏又破,上面稀稀落落摆着些时令蔬果。但是却都是环肥燕瘦,品相不怎么好。旁边墙根还立着一个架子,上面塞了几个酒罐,都用黄牛皮纸封好了口子,像是来卖的酒。 邱老伯听到紫琳这一声唤,浓眉皱起来,宛若苏醒一般,伸直了胳膊,打个呵欠,那长腿往前,蹬开了摊子上的一棵菜。 梁宣相信邱老伯一天也不会卖出多少菜的。 邱老伯终于睁开眼,看见紫琳和梁宣站在面前,有些疑惑。他似乎是喝醉了,眼神有些飘忽,先不说话,而是扶着地面,自己用力站起来。 梁宣见他身子有些晃,像是要跌倒的样子,下意识地想要去扶。 邱老伯长臂一挥,居然挡开了梁宣的这一手。他两眼翻上来看他,眼里陡然闪过一丝愤怒。梁宣被那眼神一瞪,莫名有些发憷,便朝后倒退几步。 “老伯,这是梁大哥,我们泰山派新收的弟子。”紫琳介绍道。 邱老伯两手向后扶着墙,自己慢慢站起来。他的眼还是一直盯着梁宣,但是听到紫琳的介绍,那种方才的戒备忽然消失了。他重新又恢复了那种散漫无所谓地样子。 “哦。是么?”他开口道。 这声音也没有那么老,但是却是有意地压低,似乎已经常年习惯了一般。邱老伯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淡淡地道:“姑娘今日来得晚啊。” “呃……是。今日我因为要去找梁大哥有些事情,所以耽搁了些。”紫琳讪讪地解释道,她看见邱老伯这时候认真盯着自己,不禁脸一红。 邱老伯的脸色却毫无变化,他又瞧了瞧梁宣,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少年人在哪儿修习?” 梁宣连忙躬身行了一礼,告诉这个似老非老的老伯他在玉泉寺。 邱老伯起身走到墙边的木架子上,从那些酒罐子里摸索着。一面沉吟:“唔……玉泉寺么?那你们若是中午能从玉泉寺绕到前山下来,还能在日落前到泰安城……小伙子,你不简单哪!脚程也不慢!” 梁宣笑一笑:“前辈谬赞了。”心想:“这老伯原来对泰山很熟,知道路程远近。” 邱老伯半天从架子里摸出一个酒壶,拿出来拔出塞子就饮了一口,声音很大。仿佛在独自享受似的。酒香很快就飘到梁宣和紫琳这里,闻到那气味,梁宣竟然觉得有些饥饿。 “邱伯,您别忙着自己喝呀!先把掌门要的酒给我们,一会儿看着天都黑了!” 邱老伯眯着醉眼瞧了瞧紫琳,又看看梁宣,这两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男女站在他这么一个褴褛的老汉面前,真是煞是有趣。他忽然咧嘴一笑:“嘿嘿,琳丫头,我看你不是着急这个,是着急甩开我这个糟老头子,好跟你的梁大哥多相处一会儿吧!” 紫琳的脸刷的就红了,跺跺脚,指着邱老伯羞愤地支支吾吾:“邱伯你……你你为老不尊!我怎么能那样想?” 梁宣自觉尴尬,连忙解释道:“老伯莫要误会了,我跟黄姑娘还是第一天认识,论起来,她还是我的师姐。”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到旁边的紫琳脸上划过一丝黯然。 邱老伯却摇摇头,忽然很不平似的,走上前,皱眉瞧着梁宣:“怎么,叫你跟琳丫头在一处还难为你了么,小子?难不成她配不上你?” “邱伯,你在说什么啊?是不是酒喝多了么?”紫琳连忙急着叫道。 梁宣倒退几步,低下头,赶紧解释:“前辈您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大哥是很有天分的人,掌门可是很喜欢他的,亲自带他进了玉皇阁。您知道么,那可是我们这些小辈弟子根本进不去的地方!”紫琳在旁边说道。 邱老伯听到这话,眼神清明了一些,仔细盯着梁宣看了一眼。半晌,摇头道:“与我何干?与我何干?罢了!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酒壶塞回到架子里。 就在这时,那架子不知怎么却被老伯无意碰了一下,顿时就朝梁宣歪过来。紫琳大吃一惊,但见架子上的酒壶都往这边滑下来,眼看着势必要砸到梁宣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紫琳刚刚喊出来的时候。梁宣却已经稳稳拖住从架子上滑落下来的一个酒罐,另一只手臂顶住将要歪过来的架子。 好快! 但是谁也看不清,梁宣是怎么出手的。 梁宣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本能的反应。但是他却觉得这架子是真的很重。他用足了力气,才堪堪能抵挡住它倾倒的势头。 “邱伯!你在干嘛!”紫琳埋怨地叫了一声,然后上前来,帮着梁宣去扶起那架子。邱老伯嘿嘿笑了一声,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说罢,自己也伸手帮忙。 他一伸手,梁宣就陡然觉得这架子立马减轻了。他心中有些奇怪,这邱老伯似乎有些武功根底。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划过一瞬,随即就消失了。 邱老伯从自己身上懒洋洋地掏了掏,紫琳在旁边催促。梁宣正在不知所以,就看见邱老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酒壶,乃是个酒葫芦,递给紫琳。那光景就好像济公从身上掏出“神丸”一般。 梁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老伯身上似乎充满了谜团。 紫琳居然没有一丝嫌恶,很爽快地接过来,然后擦擦酒葫芦,递给梁宣笑道:“梁大哥你看,还是热的!” 梁宣只得赔笑,那葫芦刚刚从老汉怀里拿出来,怎么可能不是热的? 可是谁知道这老汉多少年没有洗过澡呢? 紫琳跟梁宣向那老伯道别,那老伯只是点点头,然后就自己又坐回到墙角,隐在黑影里。八成又睡着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回去,因为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老伯就住在城边,很近,所以不用担心。”紫琳看梁宣若有所思,便道。 梁宣点点头,问:“你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么?” “不是。只有掌门叫我来的时候我才来。” “就为了买瓶酒?” “是。” 梁宣更加想不通了。谢微云怎么会从山上让一个弟子下来,辛辛苦苦就为了一瓶酒? 打开那壶酒,酒香果然弥漫开来。梁宣心想:“这酒确乎是好酒。”他觉得也许掌门是嗜酒如命,所以为了这壶酒宁愿大费周折。 ※※※※※ 他们一路上山,等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 明月半弯,繁星数点,夜空澄澈如水。 凉风侵人,四周虫鸣不绝,黑夜里,泰山的山道上也不寂寞。有时树荫筛影,不见月色,有时则月光皎然,照得脚下台阶银白明净。 两个人边走边聊,倒也别有生趣。紫琳讲了很多关于桃花峪的事情,关于那里的春夏秋冬,四时变换,关于众姐妹们如何习武,以及闻琴的生活琐事。 梁宣只是默默听着,时不时地笑一笑,可是对于自己在玉泉寺的事情,他总不肯多讲。 不过紫琳问了他很多关于以前的事情,那些陈年的往事,他跟闻琴在一起逃难的经历。对于其中有些事情,梁宣也不愿多讲,所以尽量一笔带过。因为回忆那些经历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梁宣最喜欢讲的事情,还是从前在渔仙镇的日子。遇到闻琴之前,他如何长大;遇到闻琴以后,他们两个如何在海边玩。那些都是充满了快乐和幸福的日子,没有后来逃难时候的颠沛流离。而紫琳则在旁边一直听着,很认真的样子,一面走着路,但是一声也不吭。 路再远,也是有尽头的。 他们走到这里,已经到了分叉口。前面就是通往桃花峪的路,而且已经看到桃花峪的山谷口,不远处,几点灯火亮着,好像夜幕中盛放的夜合花。 梁宣就在这里跟紫琳道别。 临别,两个人在这里站定。紫琳转过身,望着梁宣站在她身前的高大身影。眼神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梁大哥,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讲。”紫琳忽然又支支吾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