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和闻琴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正是早上,太阳已经爬到了三竿,街上人来人往。 他们从东平湖沙河帮的土匪窝里惊险脱身,前几日已经拜别船东夫妇,此刻终于迈入了朝思暮想的泰安城。 举头望去,东岳岱宗那巍峨的山影遥遥耸立在前。远处巍峨的大山和眼前热闹的乡民形成鲜明对比。泰山自古号称“五岳独尊”,历代帝王封禅无数,祈求“国泰民安”,如今,这一方大山也守护着这座小城。 “国泰民安”也正是泰安城的命名初衷。如今看来,眼前这一番繁华景象,倒也真不负这“国泰民安”四个字。 “宣哥,我想我就快走不动了。”闻琴一边走,一边苦笑道,说着伸出手指了指远处的泰山,“如果不是看到了它,我想我就要放弃了,唉!” 梁宣笑了笑,没有说话,将近一年的跋涉将要到头,他也觉得很欢喜。 可是转念又想到碧水剑不翼而飞,又高兴不起来;虽然据闻琴推测,剑是被泰山派的人偷走的。可是要如何拿回来呢? “不管怎么样,闻琴总是有办法的。”他又这样想道。 正在思索着,只听后面忽然一声大喊:“大家让一让!” 两人闻声回过头去,一时之间看得呆了。 只见一个少女,年纪约莫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清丽俊俏,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扎着一条羊角小辫。她像男人一样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臂,青蓝色短襟上衣,灰白的小裙子,鹅黄小窄衫。 令人吃惊的是她背上却背了个小楼一般的架子,一层又一层,彼此有隔间,架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些花,还正开得鲜艳。 背花的女孩从后面走上来,一面回头,朝后面喊道:“快点,小心!”,一面又朝前照应着前路,口中提醒两旁的行人:“大家让一让!让一让!” 眼看着这女孩就要向着梁宣走过来了,梁宣还看得呆呆的,原地不动;闻琴赶紧一把拉过梁宣来,可还是碰了那女孩肩头一下。女孩口里“让一让”喊个不停,这时候有些责怪地看了一眼梁宣,口里继续喊着,两只手紧了紧背在背上的大筐子,继续往前去了。 梁宣和闻琴看她背影,那背上的确是个很像微型阁楼的大筐子,其中放的花草很多,红黄蓝绿各色,娇艳之极,配上这女孩俏丽的身影,一时之间真让人觉得清新可爱。 这时候,后面紧跟着过来数个大汉,只见他们全是挑山工打扮,正推着几辆推车,车上放着担子和筐子,一路走过。车里的满满全是些时令蔬菜,有一辆车上还用新鲜的水养了鱼,鱼在水里翻腾不已,溅出了点点水迹。他们一路走过,路上尘土飞扬,还有水落下来。 两旁的百姓有的好奇,还问:“这菜怎么卖啊?” 这时候前面那女孩又转回头,笑道:“对不住了大姐,这不是卖的。” 百姓们闻声叹息不已,原来大家都眼睁睁瞧见了这车里的菜新鲜得很,鱼也是十分美味的泰山赤鳞鱼。没想到竟然不是拿出来卖的,岂不可惜? 梁宣和闻琴对望一眼,泰安脚下就遇到这样的奇人,倒也真是有趣。 那女孩领着挑山工已经不见了踪影,梁宣和闻琴便来到闹市区,买了个饭,一边走一边吃着。随意聊着什么。 “宣哥,方才那女孩儿真有意思!” “恩。” “你说她奇不奇怪?” “是啊。” “你说她长得好看不?” “恩。” “要她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嘿嘿……”梁宣笑出来,摸了摸头。 闻琴小脸一红,秀眉轻挑,停住脚步,道:“你说什么?!” 梁宣心里一跳,看她那薄嗔淡怒的样子,不禁心里很是觉得有趣,于是存心捉弄道:“我说她长得好看呀,叫这样的女孩子当媳妇,不是妙得很么?” 闻琴气得眼圈一红,鼓着腮帮,忽然向前走去,道:“我不跟你说话了!你……你这个呆子,看见漂亮的女孩子就……”她气得话都说不完全了。 “哎呀,你急什么?怎的还真的生气了?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嘛!她哪里有你长得好看?”梁宣一看不对,赶紧赔罪,一路向前追赶。 “呸!你若是瞧见跟我……你若是瞧见更好看的,是不是就要对人家投怀送抱了?”闻琴怒道,她原本想说“你若是瞧见跟我一样好看的”,但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又改了口。 梁宣赶紧解释道:“怎么会?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了,哪里还会投怀送抱?” “你这意思是还没有见过,若是瞧见了,是不是就要抱了?” “这……这……”梁宣讪讪地答不上来,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越描越黑。 转眼到了岱庙门口的杂耍卖艺天桥,两个少年只顾着自己的小情小爱,完全没有注意前面的热闹动静。 “小宝!小宝!回来!”一声大喊,从前面传过来。 梁宣正回头,对闻琴解释,急得面红耳赤,根本没有来得及顾前面。他脚步很快,觉得似乎踩到了什么,身边人群中立即传来一片唏嘘之声,然后是一声哀嚎: “小——宝——!” 梁宣和闻琴都住了声,听到这句痛苦的哀嚎,转回头去。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歪戴着一顶破草帽,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不怎么周正,肩头还破了个洞;他脚踏着草鞋,几步跑过来,满眼悲愤,口中叫道:“我的小宝!我的小宝哎……” 他哭喊着,一下子扑倒在梁宣的脚边,一把搂住他的脚。 梁宣吓了一跳:“你……你……你要做什么?” 少年不答,忽然狠狠地拿起梁宣的脚,扳起他的脚板来。 众人低头看去,一齐都嘘声不已。 “发……发生什么事了?”梁宣见群众如此,十分不解。他的脚底上有什么东西么? “我滴个小宝哎……”少年说着,手上忽然一用力,一下子就把梁宣的脚给脱了下来。梁宣有轻微的汗脚,鞋一脱,那股味道就散发出来。 众人“啧”的一声,赶紧纷纷捂上鼻子。 “哟,这味儿啊……” 梁宣臊得满脸通红,闻琴也捂上鼻子,瞧着他直笑。梁宣有汗脚,脱下鞋来就有味道,更何况长途跋涉,哪来的洗脚的闲情? 梁宣赶紧收回了脚,那脚上只剩下了袜子了;他站立不稳,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上,身子摇摇欲倒,红着脸,急道:“喂,你这人……大庭广众,脱我鞋作甚?快……快还给我!” 那少年悲痛万分,瘫倒在地上,捧着梁宣的鞋,鞋底板向上,哭道:“小宝啊,你死得好惨哇……”那样子就像孟姜女看到修筑长城而死的万喜良的尸身。 梁宣和闻琴低头看去,只见那鞋底板上,端端正正贴着…… 一只死去的蛐蛐。 “苍天无眼哪!我滴个小宝!你刚刚得胜归来,眼看着就要成为‘一代蛐王’,谁想世事无常,竟然一着不慎,叫人踩扁在脚下,连个全尸也没有啊!我滴小宝!!” 少年连草帽也扔在一边了,梁宣的臭鞋他竟然也闻不到味道,只是张嘴大哭。 闻琴扑哧一声笑出来,梁宣看得呆了。 “嘿,兄……兄台,我……”梁宣还那样站着,张嘴想说几句好话,他实在看这位蛐蛐老兄太可怜,简直是声泪俱下惊天地泣鬼神啊。 那少年还呜呜哭着,突然扭过脸来,沉下面色盯着他。那双大眼睛长在一张小瘦脸上,精神得很。 “你!”少年一下子跳起来,几步逼近,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指着梁宣,指尖乱颤:“哪里来的妖人!伤我小宝!你你你……你欺人太甚!” 梁宣被他指得向后仰着身子,多亏闻琴在后面扶住他,这才没有倒下去。“蛐蛐兄!蛐蛐兄!别……别心急啊!在下也不是有意,不是有意……”梁宣陪着笑脸,将他的指头从自己眼前拿开。 “不是有意?不是有意你眼睁睁看着我小宝从你脚下过去就踩上去?你这个妖人,比魔教还心狠!” 梁宣躲着蛐蛐少年的控诉,嘻嘻笑着,也不知说什么好,另一只手忽然伸到他旁边,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鞋,赶紧套在脚上,站定了。 “这……实不相瞒,蛐蛐兄,在下方才真是没看见,您的……您的蛐蛐太小了……” “他不叫蛐蛐,他叫小宝!叫小宝!”少年争辩道。 “是,是,小宝;小宝太可怜了,我……我真是对不住他……” “何止是对不住?你这妖人,我……”少年说着,一把又忽然攥住梁宣的衣领,竟然将他提了起来。梁宣吃了一惊:这少年看来比他矮得多,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蛐蛐兄!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呢?”闻琴赶紧劝道。 “你……你要干嘛?”梁宣哭笑不得。 “我要你……”少年咬牙切齿,拎着他,一字一字道:“血债血偿!” 他将梁宣举高,怎奈梁宣身体结实,有些重,少年毕竟瘦弱,也举不高,颤颤巍巍。 梁宣缩着脖子,耸起肩膀,尴尬又落魄,连声讨饶,说尽好话,闻琴拉也拉不住,那少年就是一根筋,死死抓住梁宣不放了。 “你在做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梁宣闻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那女孩子,背上背着花筐,站在那里,望着这边蹙起眉头。 正是那个方才碰见的,领着一大帮汉子过去的女孩子。 蛐蛐少年见了这小女孩,触电一般,就松了手,梁宣跌落下来,还好他站得稳,长嘘一口气。身后那女孩子慢慢走上来。 “师姐……”蛐蛐少年低着头,恭声说道,十分惧怕的样子。 “怎么回事?”女孩转身看了眼梁宣和闻琴,“怎么欺负人家?” “我没有欺负他!是……是这……这小子踩死了我的……踩死了我的小宝!”少年哀怨地道。 少女两眼一翻,一副无语望苍天的表情,喃喃小声说了一句:“又来了……” 少年见女孩居然没有发火,忽然来了情绪似的,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屈起双膝,像个小寡妇似的,又开始哭诉: “我滴个小宝来,你死得好惨!可怜我把你抚养长大,谁想你一朝撒手人寰,叫我这个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我滴小宝哎,想你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就入我床下,叫我遇上你……”他一面说,一面还抚弄着梁宣的鞋,一句句搅得梁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差不多得了啊。”女孩不耐烦地抛出一句,白了他一眼:“有完没完?”她转头看了看梁宣,紧了紧背上的绑带,那筐子里的花就微微颤抖,有一朵正好在她鬓角前,那是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两位,”她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师弟……”她指了指犹自啜泣不止的少年,尴尬地解释道:“方才多有得罪,这人就是这样,你们不要见怪……” 梁宣和闻琴连连点头,梁宣打了个拱道:“姑娘见谅。全是在下方才不小心,踩到了蛐蛐……踩到了小宝,是我对不住这位兄台了。还望姑娘千万原谅则个。” 女孩摇头,笑道:“都是小事,不必见怪。” 梁宣也对她笑了一下,那女孩又对少年道:“治平,酒呢?” 少年正哭着,这才恍然愣了一下,“呀!”地叫了一声,跳起来,钻进人群,尖着嗓子叫道:“走开走开!” 梁宣和闻琴闻声望过去,只见人群散开处,几个乞丐嘿嘿笑着跑开,那里放着一筐子酒。筐子和女孩背上背的类似,也是像小阁楼一般。 “叫你看着酒,又来斗蛐蛐,斗蛐蛐,整天就知道这个!”女孩气道。她几步走入人群,寻那少年,后面那些推着推车运菜的大汉也跟上来。女孩转身对梁宣和闻琴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就扭过身往前走了。 “他们是什么人?”梁宣问道。 闻琴摇摇头:“只听到那少年叫什么‘治平’,还管这女孩叫‘师姐’呢。” 两个人正讨论着,听到那边两个少年说话的声音。 “酒少了多少?” “还好还好,还没开封呢……” “小心!开了封又像上次一样,叫师叔们知道……” “唉!我的小宝……” “你又来了,不是还有大宝么?” “师姐你忘了?大宝冬天就已经入土为安了啊!我亲自给他烧的纸钱,唉呀!一辈子不容易啊!” “…………” ※※※※※ 梁宣和闻琴一路往泰山走,高大的山影越来越近,他们也终于进入了这座梦寐以求的大山的怀抱。 泰山不愧为五岳名山,即使身处北方,仍然不失青葱翠绿之姿。一路从一天门上得山来,但见绿树依依,看不尽的满眼生机。 此时春意正浓,山上的松柏初发新绿,各色野花和婆娑的杂树也焕发着各自的神采。两侧时时可见出露的山崖怪石,上面镌刻了历代名人墨客的题字,而或突现一山谷,深不见底,只听得见水声哗哗。 高处不见山顶,半山腰上有一道门遥然在望,云雾缭绕,宛若仙境。脚下也是山路崎岖,历代人登山无数,石砌台阶早已经踏得光滑无棱了。 身旁时常看见几个登山的游人,呼朋引伴,笑语盈盈。还有几个挑山的工人,担子上担着货物,沉甸甸的,从眼前过去。梁宣和闻琴沿着山路走了一阵,眼看着越来越陡,半山腰那道门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似的。不过好在他们年轻,因此只是有些气喘,并没有累得爬不动。 走了一阵子,看看半山腰的门还没有到,听游人说那是中天门,还远得很,所谓“望山累死马”,爬泰山最忌讳的便是抬头望,看着很近,其实怎么走也走不到。 梁宣这时候注意到那挑山工,他的样子似乎方才在岱庙门口见到过。他想起来就是那个背花女孩身后跟着的一个农夫,这挑山工似乎落了单,只他一个人走着,而且所走的路跟众游客都不同。 “喂,年轻人,莫走那条路!”路旁一个老者,正坐在那里歇卧,此刻见到他俩跟着那挑山工走,喊道。 “为何?老丈,这条路有什么不妥么?”梁宣问。 “那是通往泰山派的,路不大好走,你们要爬山游玩就走这条。”老者一笑,指着自己身边这条路道。又一个游人从他身边过去,瞥了梁宣和闻琴一眼。 梁宣闻声大喜,和闻琴对望一眼,拱手道:“多谢老丈指路!” 那老丈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梁宣两个人兴冲冲地朝着泰山派的小路爬了上去。 那老丈所言果然不错,这条路一路走下来,确是艰险非常。越往上走,路越来越窄,台阶也非常不便。路两旁湿滑之极,茂盛的林木遮蔽了去路,时不时地要用手拨开。梁宣小心翼翼走着,一手拉着闻琴,以免她滑倒。 此时越来越高,往前看依旧是不见山顶,旁边却如同凌空一般,只见云海茫茫,四顾无边。真个是壮观不已。 那挑山工在前面慢悠悠走,有几次还回头看见了他俩,也不吱声。梁宣只管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会儿,终于路渐渐平坦了起来,前面出现了一道门,却不是方才在山下看到的半山腰那门。门口有人把守。门后不远,有一座小屋,小屋后还是延伸向上的山路,只是那山路越来越陡起来。 挑山工到了门前,跟那守卫低声说了几句,那守门的就让他进去了。闻琴和梁宣走过去,见那守门的穿着打扮,正是几天前在船上遇见的那几个泰山派的弟子的装束。 他们走到门口,见门上高高刻了几个大字:“五岳泰山派”。两旁左右乃是一副对联,道是: “岱岳有情还顾我,剑宗无意不留人。” 虽然对联联意摆明了是劝解游人欣赏泰山风光,不要打扰泰山派的,但是梁宣仍然觉得大喜,连忙拉着闻琴走过去。 没想到没走几步,那守门的却不让他们进。 “你们是什么人?”守门的是个个子高大的年轻弟子,二十岁左右,生得威武,上下看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