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外看看,又往里看看,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梁宣悄悄摸到鸡窝之前,里面一只鸡刚好踩着门口蹦出来,吓得他又往后一退。紧接着往前走三步,心下一横,把手一伸就探了进去。 他摸了几下没摸到,又侧过身子,就着亮光看窝内的蛋,往里一伸手,却被里面的一只蹲着的母鸡咬了下手。梁宣心下正虚,当即叫出来,马上又捂住自己的嘴;此时后面又有一只母鸡啄了自己的屁股一下,梁宣瞻前难以顾后,手在鸡窝里赶开那只母鸡;母鸡喔喔叫起来,梁宣从它身子底下摸到两三个蛋,一把都搂过来。 刚刚将蛋拿出来,旁边就“汪汪汪”的叫起来。没想到这家人还养了一只狗!此时一下子朝着梁宣扑过来,梁宣往后倒退好几步,揣着蛋,抬脚作势踢了这畜生几下;谁知这狗正是不惹便罢,一惹便没完,嗓门抬高,对着梁宣咬个不停!吓得梁宣连连后退。 他退到猪圈旁边,又有一个物事从眼前扑闪闪飞过去,又惊了他一下,手里的鸡蛋一时间没拿稳,竟而抛了出去!……梁宣赶紧去捞,一下子扑到猪圈门上,撞了个鼻梁,头顶却是只大红公鸡!方才原来是这畜生飞了过去; 公鸡扑闪着翅膀,翘着尾巴,对着梁宣的鼻梁就狠命啄了下来,梁宣大叫一声,朝后又跌出去,前后左右都有埋伏,心中叫苦不迭。 “啊哟!有贼!”一个尖锐的妇人声音从堂屋门口叫起来。梁宣一抬头,只见一个妇人,衣服还没穿好,浑身湿答答的,惊恐地指着自己大叫。 他一个激灵,手里一滑,那鸡蛋就落了,摔了个粉碎,蛋清蛋黄黏黏糊糊全都糊在了鞋上。妇人酥胸半露,趋步金莲,尖叫着从门口拉起一把大扫帚来,劈头盖脸对着梁宣就是一顿暴打。 梁宣弯着腰,佝偻着身子,护着自己的头,连连喊饶求情,妇人哪里肯听? 正闹着,身后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竟然是方才在门口看见的慌慌张张跑出去的男人。这男人原来是这妇人的邻居,刚刚梁宣还看见他在这家里鬼鬼祟祟,现在他居然反过来帮着打。梁宣分不清这里面的缘由,只是叫苦求饶。 最后梁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妇人叫邻居男人将他脸扳起来看看。妇人一见梁宣书生打扮,又生得模样好看,心中一软。 梁宣跪在地上,将来龙去脉偷鸡蛋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妇人叹口气,这才知道这人原来只是为了偷个鸡蛋。于是从屋内拿了一盘冷馒头来,说了几句,将梁宣打发了出去。 ※※※※※ 梁宣偷鸡蛋不成,反而遭了一顿暴打。心中气愤不平。想起方才一番经历,只觉得自己可笑,那母鸡公鸡看家狗之类的畜生,竟然将自己吓得成了那个样子! 以前没偷过东西,所以害怕至斯;可是如果跟那妇人说了,就真能得到什么?他翻了翻自己手里的馒头,不但是冷的,而且还硬邦邦地像个石头一样,这种馒头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给闻琴吃。 他走在路上,觉得袖中的冷硬馒头越来越像一堆石头。路上经过的人好像也看他不顺眼,看他是个小偷似的。 “我没有偷东西,他们却这样看着我。”他这样想道,“是的,我没有偷成。没有偷成也算偷……那妇人的确是这样看我的!那男人也这样看我!……哼,他又算怎么样?我还见他鬼鬼祟祟进那妇人门,怕是在偷东西!却还帮着捉我,真是贼喊捉贼!” “……唉!可是我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又还要怕些什么呢?圣人之言,如今竟半点不中用了!古人云:一步不慎,满盘皆输。我这不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 梁宣硬着头皮进了土地庙的门。云中雁一看到他进门那样子,早就冷冷笑了几声。 闻琴迎上去,见他头上几个包,显然是被人打的;鼻子上还有一处碰破的伤口,还流了些血,于是忙着为他包扎。梁宣一语不发。 “别理他。没用的东西,连个鸡蛋也偷不来!”云中雁冷笑道。 闻琴走到梁宣身边坐下,一边擦着他额头上和鼻子上的伤口,一边道:“怎么了?怎么偷个鸡蛋,弄成这个样子?” 梁宣脸一红,黯然道:“琴儿,是我太没用,连鸡蛋也没有偷到。还被……被……还落得这个样子。” 云中雁嘲讽道:“哼,被人打了就直说么,还藏着掖着,当真是书生气酸腐之极!辛苦半天,白白等了这时日居然是一场空!” “谁说是一场空?”梁宣从袖子中拿出那几个馒头来,扔在打坐的云中雁怀里。“我还化来了几个馒头,你要吃就吃,别说我没给你弄。” 云中雁捡起一个馒头看看,谁知脸色却一变,站起来,将那馒头恨恨往地上一摔。馒头落到地上居然还有响声! 他又抬起脚来,狠命地踩了几脚。馒头被踩的噼里啪啦响,像放鞭炮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吃也别糟蹋!”梁宣站起来怒道。 云中雁冷冷道:“这是人家施舍给你的吧?你还要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那点脸面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我一个老头子,尚且知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你就这么巴望这些残羹冷炙?你瞧瞧!” 他说着,用脚使劲踩了几下那碎馒头,又冷又硬,像碎石渣子似的嘣嘣响。“瞧瞧人家给的你什么玩意!连要饭的都不如,要饭的也还能要来碗软饭,你这玩意儿连狗都不吃!” 梁宣被他几句话说得脸泛红,低着头不语。 闻琴走过去,拾起来那地上的几个,小声道:“冷馒头,其实也挺好的,用水一泡,也是软的呀,还可以用火烤……”几句话说得云中雁只是冷笑。 梁宣脸上一红,走过去拉住闻琴:“琴儿!算了,别……这不值当,是我没用!” “你确实没用!”云中雁道,“你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活,算什么男人?” “前辈少说几句!”闻琴急道。 梁宣却冷静下来,喃喃道:“不错。我是没用。我连我身边的女人都养不活,我算什么男人?”他念叨几句,忽然坐下来,颓然地愣神。 闻琴将那些冷馒头都用热水泡了,勉强能吃下。云中雁竟然还吃,只是梁宣却摇头皱眉,一点都不想吃。 ※※※※※ 月亮上来了,圆月当空。 梁宣望着那一轮圆月不语。 云中雁忽然道:“小子,不是我说你。你既然不肯做我徒儿,我也不勉强你。可是你要保护你这妹子,什么都不会,只靠嘴皮子是不成的。” 梁宣转头看了看他,又看那月亮,手中搅弄着指头,低声道:“很多时候……很多时候光靠舞刀弄剑并不能解决问题。比如你们逍遥门,千里迢迢抓一个人回去,又为了什么?毫无意思。……可这种简单的道理,你们门主神功盖世也不晓得。” 云中雁道:“我不知道门主他老人家心里什么打算,这个不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内。老夫只想告诉你,不错,舞刀弄剑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一点舞刀弄剑都不会,在这江湖上却是万万不能的。” “你听我的话,明日我传你一套功夫。嗯……其实你也不要多心,这也不算是什么功夫,就是套口诀而已,教你偷鸡蛋的时候能下得去手,不至于被人发现。老夫明天,可吃不下你这冷硬馒头啦!那玩意儿你是没吃,简直……” 梁宣面上犹豫,正在踌躇。闻琴又在旁边劝导。几句话说得梁宣动了心。闻琴低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宣哥,还是那句话,过得了这一时咱们再说。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梁宣看看远处的云中雁,他却闭目养神,打坐一般又开始练功了。 梁宣张张嘴,又闭上。颇为无奈,不久终于点了点头。 云中雁虽然闭着眼,但是却早看见了,当即很高兴,从地上坐起来,道:“那再好不过,咱们现在就开始一个教一个学!” 梁宣奇道:“这么快?不是明天么?” 云中雁摇头,喊他过来,道:“学武这么不热心可是不行,小子。”说罢,就让梁宣站在自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梁宣心中惴惴,不知他又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中雁忽然道:“将你的腿伸出来。” 梁宣伸出腿来,云中雁从他的大腿直摸到小腿。摸得梁宣痒痒的,不解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云中雁点点头道:“腿上还有些力气。现在你来试试踢我几脚,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尽管用力。”他闭上眼睛等着。 梁宣愣了,云中雁骂了几句,梁宣才抬起脚,踢了一下。 “小子,你是女人么?使点劲!”云中雁骂道。 “可是你叫我踢的……”梁宣低声道,见云中雁又闭上眼入了定,心中咬咬牙,抬起一脚就对着他胸口踢了下去。这一脚踢得重,梁宣脚都有些发麻,但是云中雁却丝毫未动,仍旧闭着眼,仿佛没事人一般。 梁宣心中惊奇,他又踢了几脚,云中雁还是未动。梁宣心中暗暗吃惊:“这老儿果然厉害,居然不能伤他分毫。” 云中雁睁开眼道:“现在你用上平生最大力气来,记着,将所有力气尽量都集中于足上,然后踢出,不用管我。” 梁宣点点头,使足平生力气,对着云中雁的头就飞起一脚踢了出去。 旁边的闻琴正在观看,这时候看梁宣这一脚改换了方向,而且去势凶猛,势大力沉的,不禁小声“呀”的叫了出来。不想云中雁却早有发觉,嘿嘿冷笑一声,梁宣的足尖还未落下,云中雁早手掌一翻,迎着梁宣的足尖就抵上去。 梁宣一惊,自己的脚已经被他的手捉住,云中雁只是用手掌一挡,梁宣但觉足心巨震,一股大力从涌泉穴透体而入,顿时浑身上下犹如抽死剥茧一般翻江倒海起来。 他大叫一声,往后一仰就跌了出去。 “宣哥!”闻琴叫了一声,赶紧过去扶他起来。梁宣坐在地上,两脚疼痛之极,大声道:“你……你这是……” 云中雁笑道:“无妨,方才我只是用了一成的内力,来试试你的足力。你脚上力气有,只是内力却一丝也无。” 梁宣抚着胸口骂道:“废话!我从未学过武功,何来内力?” 云中雁道:“那也不碍事。你过来,我给你传一道真气。” 闻琴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梁宣,又看看云中雁,他居然肯传宣哥真气?但梁宣却浑然无觉,只是依言过去。他哪里知道,真气对于学武之人是何等珍贵,一道真气若是自己练成只怕要七八年,但这云中雁却轻而易举便要将一道真气传给梁宣,也真是慷慨。 梁宣在云中雁身前坐定。按照云中雁所说的平心静气,四体放空。 但觉云中雁一双手掌覆于自己背上。他一掌按在自己后背顶端大椎穴上,此是后身气脉起点,另一手按在尾椎的腰阳关上,一道真气缓缓自掌心透出。仿佛有一条小虫在自己背上缓缓蠕动,浑身通泰,甚是舒服。他眉头轻蹙,后来渐渐放松。后来,那小虫居然越动越厉害,最后忽然整个儿钻入自己腹中。速度之快,叫他都惊得叫了出来, “奇怪!小子,你方才在动么?” “没有。” 云中雁摇头不语,又缓缓运起真气,注于梁宣体内,那“小虫”又生出一只。云中雁另一只手从腰阳关向上运行,那“小虫”便如同被定在后背上一般。云中雁伸出食指在灵台穴一点,梁宣但觉小虫忽然急剧颤抖起来,牵动他体内筋肉,仿佛整个后背也在发抖似的,他觉得有些痛,哼了出来。 “小子,你从前练过武功?” “没有。你快别运气了,疼得厉害!”梁宣叫道。 云中雁沉默不语,在梁宣后背灵台穴上用力一拍。那小虫呲溜一声又钻进梁宣体内,从后背又进入了小腹之中。梁宣腹部微缩,便觉那些气流在腹中乱窜,感觉甚为奇异。 “好了。”云中雁道。 梁宣站起身来,转身一看,却见云中雁脸色有些发白。心中微微一惊:“原来传真气这样耗费体力。”他有些惭愧,讪讪地道:“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云中雁睁开眼来,看着他,一会儿,忽然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什么?” 云中雁道:“现在我教你一套运气的法门。你如今体内已经有了我的一道半真气,可以凭着这些学这套功夫了。” “怎么是一道半?”梁宣问道。他记得云中雁方才说要传他一道,怎么多传了半道? 但是云中雁把脸一沉,正色道:“不要多问!如今我开始传功,你就要好好学。不管是什么功夫,你这真气存在体内不施展,无利而有害。” 梁宣只得依言。云中雁道:“你现如今努力将腹中那真气往下肢双腿上逼……嗯,记住,努力就是去想,用你的意念去控制他,感觉到双腿发沉发涨就是了。” 梁宣点点头,心中想着“意念”,于是便依言而行。闻琴在旁边看得来了兴致,坐在一边用手撑着脸看他们传功。 只见梁宣闭目不语,浓眉深锁,甚为专心,他的衣服忽然飘起一阵风,往下轻轻吹起。闻琴眼睛瞪起来,心中一喜。 只听云中雁口中道:“这个一开始很难,你用心体会,内息可以用意念去控制,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将他们都集中到足上一点,然后翘起脚尖……”他说着,也不看梁宣,转过身自己打坐。 还没过一会儿,只听梁宣道:“云前辈,然后呢?” 云中雁不看他,道:“这会子急着作甚?你还早呢!……” 梁宣道:“是。可是晚辈已经成了……” 云中雁两眼一睁,回头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梁宣果然双脚后掌已然离地,只用前足掌一点着力。 “你不要贪快!是有意抬起来的么?”云中雁伸脚蹬了蹬梁宣的脚,那脚居然十分稳固。倒令他十分吃惊。云中雁摇摇头,上下看看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闻琴奇怪地问道:“前辈何故发笑?” 云中雁道:“这小子看来呆头呆脑,想不到悟性竟如此之高!初学武功一丝根基也无的人,用意念控制内息流转甚为艰难,这小子居然顷刻之间便已学成,若非身体有异,那么便是天生资质!”一番话说得梁宣又红了脸。 云中雁又用手拿着木棍碰了碰他的脚:“觉得痛么?” “有些麻而已。奇怪,怎么感觉不到了,好像飘起来似的,软绵绵的……” 云中雁越来越奇,站起来道:“看来你的程度远比我想的要好,如今直接传你这一套‘足下春秋’便了。” “‘足下春秋’?”梁宣奇道。他说这话,脚上就忘了,脚又落了下去。云中雁打了他的脚一下,喝道:“脚上撑住,莫忘了!” 梁宣道:“为何叫这名字?” 云中雁道:“你可知道先周朝的介子推之事么?” 梁宣点头道:“不错,介子推乃一代义事,追随晋文重耳流浪诸国,最后却因守孝道而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