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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金战战越来越蔫了,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元气十足的样子,哪怕是被练无瑕赶着整日上蹿下跳打熬筋骨,临睡前累成了一滩烂泥,第二天醒来时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可是她确实越来越蔫巴了,每晚望着月亮长吁短叹,明明才十岁大,却俨然有些迎风落泪对月伤心的样子。    “眼看月亮越来越圆了,如果在家里,阿娘一定要张罗着过中秋了。”练无瑕问起时,金战战如是回答。    “萍山上从未过过中秋。”练无瑕睁着一双静雪霜雾般的眼看了她半晌,答道。    金战战垂头丧气的样子让练无瑕看得微微皱眉,想了想写道:“也不是不能过。”    金战战的眼睛顿时亮堂起来。    练无瑕心动了一下。几个月下来,她对这位小师妹算是有了长足的了解。金战战出身豪富,亲娘又疼她疼得厉害,就算一辈子做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也可以过得优渥,说她有什么向道之心是绝对昧良心的话,金八珍会送她来萍山,就没指望她能学多少东西,只是希望能近朱者赤的让女儿学乖点儿。如今金战战是真学乖了,答应过上一个中秋就能让她眉开眼笑,懂事得反而让一向对她严加管束的练无瑕过意不去起来。    她自有记忆开始便跟着练峨眉修道,根本不知道寻常的孩子在这个年纪该是什么样子。后来有了宫紫蕊、宫楼雪,也是理所当然的按自己的要求约束她们,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对。直到多了一个金战战,练无瑕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是有些不近人情的。金战战尚可补救,可已经长大的紫蕊、放下山的楼雪呢?她们童年的遗憾,到底是无法挽回了。    “我只在书上看过中秋的记载,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小师妹得帮我。”练无瑕写道。    金战战将胸膛拍得隆隆响,踌躇满志道:“包在我身上!”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满腔热血如被寒冬冰水淋了个当头,磨磨蹭蹭的道,“大师姊,师父会同意的吧?”如果说在金战战这辈子第二怕的是掌管自家人民生计问题的大师姊练无瑕,那么意态端严超拔脱俗的练峨眉绝对是她最避之不及的人。    练无瑕看着她,直看到她失望的垂下脑袋,才写道:“有我。”    金战战说,中秋节要赏月。十里蒲团位在萍山之巅,高于云层何止千仞,一轮滴溜溜的皎洁圆月就在脑袋顶上,尽可以赏玩。    金战战说,中秋节要拜月。萍山上自有佳果,拿几碟自做的小点心,就能从灵猴手里换几大堆品相滋味皆是上等的果子回来,练氏母女用来祭妙果素月天尊,宫家姐妹和金氏母女拜她们的嫦娥仙姑。    金战战说,中秋节要吃月饼、喝桂花蜜酒。练氏母女不喝酒,宫紫蕊跟着她们不喝,金战战年纪太小不让喝。是以练无瑕研究出了桂花蜜馅儿的月饼,把金八珍捎来的美酒单备给宫楼雪、金八珍喝,金战战负责在旁边眼馋。    金战战说,中秋节要合家团圆。于是练峨眉传信叫来了金八珍,并让金八珍顺路接来了宫楼雪。金八珍不仅捎来了宫楼雪和桂花蜜酒,还捎来了十几盏琉璃宫灯,一座座做得玲珑剔透,点上灯更是溢彩流光。练氏母女、金氏母女、宫家姐妹,圆圆满满的坐了一桌,周围摆了一圈琉璃宫灯,那光彩直可与头顶的明月争辉。    风朗气清,月明灯晕,身处如斯空泠世界之中,莫说是天性多愁善感的宫楼雪,便连气度肃穆如练峨眉神色也柔和了许多。金八珍放下酒杯,感叹道:“上回这么惬意的赏月,还是和眉姐一起在玄宗的时候。那晚的月亮真是好啊,不喝酒都对不起那么好的月色,可惜玄宗是修道人住的地方,禁酒……”    “后来呢?”见母亲说到关键处就自顾自的摇头感叹,金战战性急的催问。金八珍颇带些神秘意味的呵呵呵一笑:“后来啊,我就趁夜偷偷溜到山下去买酒回来,躲在屋子里喝了个痛快。不想被巡夜的道子发现了,叫嚷着要罚我……”    “然后呢?”连宫楼雪都忍不住追问起来。    “然后啊,眉姐就和那个道子好好切磋了一番。”金八珍忍俊不禁道。“师父您!”莫谈是金战战,这回连宫紫蕊都忍不住瞪圆了眼睛看向练峨眉。谁能想到如今一举一动都写着仙家高人风范的练峨眉,当年也有这么护短的时候?    看见几个孩子满脸神话破灭的表情,金八珍笑得快喘不过气了,练峨眉忽然插了一句:“那道子走后,吾给珍妹熬了碗醒酒汤。”    刹那间,尚停留在“看好姐妹难得一次的在徒弟面前出洋相”而幸灾乐祸的状态的金八珍险些气绝身亡。母亲的一脸惨绿自然没有逃过金战战的眼睛,却不明所以,至于金八珍那惨烈表情背后的深层原因,被练无瑕一手拉扯大的宫家姐妹是不明白的。心知肚明的,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只有被练峨眉亲手熬药做饭“关心”大的练无瑕心有戚戚,故而不动声色的向金八珍致以同情的目光。    “以前在家的时候过中秋,阿爹也喜欢赏月吃酒,”宫紫蕊有些忧郁的黯淡了眸色,向笑得开心的宫楼雪道,“可惜阿爹酒量不好,每回三杯下去就喝得酩酊大醉,都是阿娘熬醒酒汤给他的。”    宫家灭门时宫楼雪年纪还小,这些年下来,早对自家父母毫无记忆。宫紫蕊又自尊好强,有心将仇恨自己一肩担起,当下绝口不肯向妹妹提起当年之事,让宫楼雪着实失落。此刻难得听姐姐讲她们的父母,这位静雪一般的姑娘当下凝神倾听,神情憧憬而认真。金战战却不能理解两姐妹对于那段听起来枯燥无味的时光的珍视,满脸无趣的听了半晌,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向练无瑕问道:“大师姊从前在家时是什么光景呢?”    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会是如斯内容,练无瑕一时愣住了。她的记忆便是从萍山开始的,来萍山之前“练无瑕”的样子、家里的样子,她从未想过,亦从未敢去想。    金八珍没错过练峨眉眉间的一闪而过的错愕,她自是知道练无瑕是自家好姐妹收养的孤儿,听说她被捡到时周围房舍早被烧成了一片白地,除她之外无一活口生还,极是惨烈。金八珍想也知道练峨眉是不愿别人去揭义女的伤疤的,毕竟天下为母亲者,心肠都是一样的。“战战,无瑕是眉姐的女儿,她的家就在萍山,她在家里是什么光景,你还不清楚?”    金战战难得抓住母亲话里的破绽,得意的反驳道:“娘你说错了,大师姊又不是师父的亲生女儿,她在被师父收养之前家肯定不在萍山啊——哪有人是没有父母的?我问的就是这个,喂大师姊,你家在哪儿?几口人?做什么的?”    连珠炮似的问题几乎把练无瑕问愣了,面上却只是略惆怅的摇了摇头:“修道者当一心参悟天地之道,抛家离尘,断念绝俗,从前之事并无意义。”    金战战似懂非懂的听着,末了仍是不能理解,不可思议道:“那怎么行?人既然生到这个世上,就是有爹、有娘的,怎么可以只看着前面要走的路,却不管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大师姊真的连想都没有想过吗?”    一时间,练无瑕如遭雷劈。    你想过吗?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她问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战战童言无忌的一番话,竟直直的戳中了练无瑕掩藏至深的恐惧。    她由一张白纸长到现在,一门心思只在修仙练道,好不辜负练峨眉的期许,做一个受之无愧的衣钵传人,更能追随义母一同霞举飞升。却从来下意识的忽略了一个问题,在成为练峨眉的义女之前,她究竟从何而来?    小师妹生父早逝,但是有珍姨疼爱;二师妹身遭灭门惨祸,但也可以与妹妹相依为命——那么她呢?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五行,而由父生母养,她自然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该有父母双亲,甚至兄弟姐妹,可他们都去哪儿了?是活着还是……她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废物,甚至没能记得住家人的姓名、音容笑貌!    “都不记得了。”练无瑕写道,些微苍白的面色模糊在了琉璃宫灯流转不定的光华之后。    不记得了,难道就连一丝好奇都没有吗?金战战无法理解大师姊对自己的身世漠不关心的态度,想要说什么,却被金八珍截住:“战战,无瑕被眉姐收养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记得从前的事很正常,你现在还记得起来三岁时候吵得要吃酥酪,乳娘不给就在地上打滚不起来的事吗?”    金战战讪讪的笑了。宫紫蕊也笑了,几个月下来,她是见惯了小师妹一有不称心之处就撒泼耍赖的气势的,可惜碰上练无瑕便如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见是命中注定。因不自觉的模仿练峨眉的缘故,笑这一表情在她身上也是颇为少见的,宫楼雪见状未免好奇,宫紫蕊对她低声耳语几句,她瞟了金战战一眼,也忍俊不禁了。    姐妹这亲密无间的一幕落在练无瑕眼底,幽色更重。她一直在很努力的做好练无瑕,可再多的努力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身为一叶漂泊无根的浮萍,到底有多孤清与薄凉。    她应是想哭的,然而那汹涌急湍的暗流却仿佛禁锢在牢不可破的罩子里,任它怒吼狂恣着,却无法越出雷池半步。记忆不再,竟然还连着喜怒哀乐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道尚自然,这样残缺的她,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她一层一层的想下去,想得有些入魔了。不知不觉间,盘踞在噩梦深处的大火无声无息的包围了她,她却浑然无觉,只是痴痴地在想,我究竟从何处来呢?    “无瑕,无瑕。”练峨眉连唤了两声,练无瑕才有些愣怔地回神,却见桌上馔肴残半,金氏母女和宫家姐妹不知何时都已离席去休息了。她后知后觉的起身,赧然欲告退,却被练峨眉叫住。金八珍等人看不出练无瑕的异样,练峨眉如何看不出?何况被练无瑕掩在发内的琉璃珠适才一直散发着暗潮汹涌的气息,虽被封印紧紧遏制而并未为道行尚浅的金八珍发觉,却并未逃过练峨眉的眼睛。    深深的看了一眼义女苍白却安静乖巧的脸,练峨眉道:“随吾来。”练无瑕愣了愣,夜风吹得她神智更清醒了些,见练峨眉已然离去,忙快步跟上。待追上练峨眉,后者已经坐在蒲团上,端详着掌上的一个盒子片刻功夫了。“此物是吾捡到你时,你贴身佩戴的。”见练无瑕轻手轻脚的进来,在一旁的小蒲团上坐下,睁着一双会说话的明澈的眼望着自己,练峨眉终于挥去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将盒子递了过去。    练无瑕心底抖了抖,强作镇定的打开,入眼是一块长命锁,青玉的质地有些浑浊,显然是很普通的玉料,上面雕着寿桃和蝙蝠图案,还有“福寿万年”的吉祥话。这是一块随随便便在街头巷尾的铺子里便能买到的吉祥福物,有些价钱,却也算不上贵重。寻常人家攒些余钱,出于爱护子女之意,会特意买上一块回来当做宝贝似的给孩子戴上,期盼着能用这有形之物锁住那无形的福气寿命,大户人家却是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    练无瑕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并不十分细腻的锁面,仿佛在触摸那并不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为父母所期盼的、阖家团圆的岁月。练峨眉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心酸,叹道:“来,吾给你戴上。”    练无瑕如梦初醒的凑过去。练峨眉拿起那长命锁,几百年过去,上面原本穿着的丝绳早就朽坏不能用了,于是亲自拿来五色丝线,拈成辟邪祛祟的五色缕穿上,然后在练无瑕有些眼巴巴的注视里,亲手给她戴上脖子。练无瑕有些新奇的摸着坠在胸前的长命锁,眨了眨眼,抱住了练峨眉的手臂。    自练无瑕修为略有小成后,练峨眉已多年不见她露出如此憨态可掬的神情,当下眼底微含了笑意:“想呆在吾旁边睡?”    练无瑕重重点头。    袍袖一拂,四壁灯烛齐齐熄灭。练峨眉双目微合,一如无数个日日夜夜般陷入坐忘之境,只是掠起的衣袖轻轻飘下,将练无瑕罩在了里面。小姑娘趴在她腿上,似乎是在宽大衣袖的遮蔽下终于寻到了安全而舒适的所在,也静静的睡着了。    极幼时的练无瑕多梦,却一直重复着烈火燃烧的梦魇,而从未梦见过自己的亲人。大抵是觉得她不孝,既无力为双亲报仇,甚至连他们的面貌名讳也一并忘记,才气急之下才多年不愿入梦与她相见。后来她心性修为渐深,鲜少做梦,自然更不可能梦到他们了。然而这一晚,她却出奇的做了一个除噩梦之外的梦境。梦中有男子亲切的将她放在膝上,喂她吃果子。而在遥遥的灯火阑珊处,有一道胭红的影子,依稀是女子清冷却柔和的注目。    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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