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战战上山后,整座萍山就如同溅了水的滚油锅般,鸡飞狗跳,热闹得简直都快不好了。 练峨眉和练无瑕早已辟谷,只是出于习惯吃点东西,一日仅一餐,一餐素点数枚,仅用来让嘴里不那么寡淡而已。宫紫蕊还没练到辟谷绝粒的境界,但为尽量避免摄取食物中的浊气起见,入门就开始跟着师父和师姐吃素,她有过食不果腹的生活,故而也不觉得清苦。然而金战战却不行,她是大鱼大肉吃惯了的,虽然饿极了也能把练无瑕端来的面条吃的涓滴不剩,但没有饿疯了的时候,斋饭是满足不了她不甘寂寞的肠胃的,哪怕是练无瑕的手艺再好也不行。 上萍山的第三日,金战战试图向练无瑕讨一道荤菜,被后者凝视一刻钟而溃不成军,失败。 第四日,她试图溜下山到山下的村镇去买,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没找到出路,哇哇大哭的被练无瑕从虎豹堆里拎了出来,失败。 第十日,她趁练无瑕练功的功夫掐死了一只野鸡,蹑手蹑脚的潜入厨房,想要自己烧鸡吃,不慎烧了大半个厨房……惨胜。 金战战是被练无瑕从烟熏火燎的厨房残骸里扛出来的,一起拎出来的还有那只被火烧得油光乱冒的野鸡。金战战脚刚一落地连忙绷直身体做检讨:“大师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见练无瑕凝眉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向那只的乌黑八糟的烧鸡,顿时觉得自己这回一定会死无全尸。 “大师姊,这只烧鸡我连吃都没来得及吃,我知道错了,你别罚我……我这就把它埋掉好不好?” 练无瑕眉头微松,一抬手把烧鸡扔了过来,金战战见那势头委实凶猛,要是砸在身上非得把身体砸青了不可,可被她的眼一扫,愣是没敢躲开,只得硬着头皮伸手去接。只听一声闷响,金战战龇牙咧嘴的揉着胳膊,泪眼朦胧的看到练无瑕比划出了两个字:“吃掉!” “什么?”金战战被吓住,“大师姐你是在开玩笑吧?”其实就算没有被练无瑕发现,这只烤鸡金战战也不打算吃了。鸡毛没有拔掉,是活生生的被火给燎没的,内脏也忘记掏,还被大火烧得焦一块生一块,野鸡的肉质本来就粗糙,经过如此的黑暗炮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刺鼻的焦腥气,光闻闻就让人想吐。 练无瑕没有笑,一双莹褐带着血晕的眼清凌凌的看着金战战,不见半点开玩笑的样子。金战战被她看得发毛:“真的……吃掉?” 练无瑕点头,又写道:“一口不许剩下。” 金战战是真的被她微冷的神色给吓住了,只得战战兢兢的咬一口烧鸡,木然的嚼两下,梗着脖子咽下去。她这阵子虽然馋肉食馋得紧,但也只是眼饿肚子饱,没吃多少便已经吃不下了,何况还是这么恶心的半焦半生的肉?只是被练无瑕那样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哪敢说自己吃不下?只好硬着头皮绷着肚皮一口一口的干嚼,连水都不敢喝一口,直到咽下最后一块鸡肉,她的舌头都快麻木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生之年她都不想再吃第二只烧鸡了。 在练无瑕的注视下擦擦嘴巴,金战战又小心翼翼的挖了坑把鸡骨头埋了,方才大着胆子问:“鸡……鸡已经吃完了,大师姊,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可以回去练功了吗?” 练无瑕收回目光,写道:“今天落下的功课暂且放下,我给你换一样功课。” “大师姊,”金战战犹豫了一下,决定问清楚,“你一直吃素,为什么还要让我把鸡吃完?” 练无瑕看着她,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她只是觉得,既然已经死了,总得让那死显得有点意义。不过这些想法完全没有向师妹解释的必要。 金战战满心茫然,待到她看清练无瑕布置给自己的功课后,那点疑惑便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天,金战战挑灯熬夜,将“天地有好生之德,圣人存爱物之怀,盖物命虽微,贪生不异,亦气类虽别,畏列同”一句话抄了整整一千遍。而萍山规矩,今日事今日毕,她落下的功课,虽然因为情况特殊给留到了第二天,但仍是豁免不得,只能含着两包眼泪,合着当天的功课一同补完了。 此后的十年里,直到金八珍接她下山,金战战再没敢碰一口肉食,也再没敢猎死一只动物。当然这是后话,现在的金战战只是揉着惺忪的睡眼,竭力克制住睡过去的冲动,懒懒的张开嘴,扒了一口粥。 她愣了愣,旋即精精神神的坐直:“太好吃了!” 当然好吃了,水是萍山冰泉泉眼处的活水,菜是常年浸在山岚灵雾里的嫩萍,还加了灵猴酿制的琼花蜜糖,连配粥的点心馅儿都是由鲜嫩的灵芝和甘醇的茯苓霜调和的。这等仙家美味,凡人穷极一生也无缘享用,别说是金战战,就连宫紫蕊都没能忍住多吃了两块点心。 练峨眉微笑着瞥了练无瑕一眼,心知她虽然处罚了小弟子,但看她挑灯抄写,到底还是心中不忍,才特意多花了些心思,打理出来这么一顿香气扑鼻的饭菜来。 有了美食的激励,金战战一时斗志昂扬,本来只需抄写十遍的《清静经》,这天她愣是抄了二十遍出来,超额完成了当天的功课。为表扬她的积极表现,练无瑕又花了些心思做了顿香郁浓糯的包子,金战战足足吃了六个,比往常的饭量多出了整整一倍,吃到撑得打嗝才恋恋不舍的住口,还巴巴的问:“能把剩下的留着明天吃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每天多出来的饭菜都被练无瑕晚上做法布施到饿鬼道去了。而同理可得,想让金战战一直保持斗志也是不可能的,常人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轮到她,也就是鼓一鼓,那气也就差不多该竭了。于是次日,当练无瑕来收功课时,只看了一摞白纸,始作俑者腆着脸笑道:“大师姊,我昨天已经抄过二十遍经了,今天就不用写了嘛!” 练无瑕看了她一眼,明明是默然无情绪的眼神,不知怎地,金战战竟然打了个冷战,心底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的要反悔,可是练无瑕已经转身走掉了。 事实上金战战身上的优点虽然乏善可陈,但至少还是有一点长处——那就是她的直觉。这天晚上,当她来到膳堂时,惊讶的发现练无瑕根本就没有给她做饭。 “大师姐,我的晚饭呢?”她悲愤的问。练无瑕干干净净的望了她一眼,写道:“昨天已经吃了。” “哪有昨天就能吃掉今天的晚饭的道理,大师姐你别欺负人!师父,你怎么不管管她!”金战战委屈得想哭。宫紫蕊略怒其不争的看向她,又望望不动声色的练峨眉和练无瑕,低声提醒道:“小师妹,你该想想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大师姊动了怒?” “我哪有!”金战战张口就跟连珠炮似的收不住,“我就知道,大师姊打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所以才变着法子来整我!光给我打清水洗脸,连块肥皂都不给!给我做的衣服样式土里土气的,料子还糙,穿着磨得全身都疼!不给我做饭让我饿肚子,前天还逼我吃了一只恶心的烤山鸡!师父还偏心大师姊,二师姐你也是,你们都向着她说话!这世上只有阿娘疼我,我要回家,呜呜!” “胡闹!”练峨眉忽然出声,语气严厉之极,“这是跟你大师姊说话的态度?在你眼里,你大师姊就是该给你烧水做饭裁衣服的丫头?” 金战战顿时吓得一个哆嗦,哭得正欢的脸定格在一个滑稽的表情上,半晌才怯怯的说:“可这些一直不都是大师姊做的吗?二师姐,你说是不是?” 宫紫蕊也不明白练峨眉为何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自打她上萍山来,这些什务确实都是练无瑕包办的,从没有让师父师妹们沾过手,有什么不对吗? 练峨眉皱眉,向练无瑕道:“以后这些杂事一概让她们自理。”练无瑕也没想到练峨眉会突然注意到这一点,看了看快要合不住嘴巴的金战战和惊讶的宫紫蕊,她有些为难的想了想,写道:“我做惯了。”见练峨眉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她接着解释道,“小师妹是珍姨娇惯长大的,二师妹是富家千金,做这些杂事太委屈她们了。” 金战战连连点头,宫紫蕊略觉得不妥,张了张嘴,见练峨眉只是看着大师姊,只得咽下自己的话。 练峨眉的眼神有一瞬的悯然,似乎想要摸摸义女的脑袋,却又放下了手:“做这些杂事,难道就不是在委屈你吗?”练无瑕坦然摇头,事实上,能为自己喜爱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只会觉得快乐,又哪里会觉得委屈呢?况且,她连一条命都是母亲捡回来的,无知无觉、无根无由,就像一根无根的萍草,也只有母亲才把她当护在手心里的宝贝,哪里能和两位师妹相比呢?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跟母亲说的,练无瑕想了想,写道:“两位师妹修为尚浅,不宜分心。女儿初来萍山时,母亲还照料了我十年呢。” 这幅明明软糯偏还固执的性子,真是……罢了。练峨眉暗叹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理由:“随你吧。”宫紫蕊见师父面色不佳,当下道:“师父,其实紫蕊早已经成年,完全可以自立了,没必要还像小时候那样劳大师姊费心。大师姊也不介意紫蕊和你一起照顾小师妹吧?” 练无瑕当然不介意。宫紫蕊已经有一些修行的底子,也是时候接触一点生民之艰了。只是纺线、织布、裁剪、烹煮这些活计既累且琐碎,剩下来的…… “以后劈柴、烧火、刷碗就交给师妹了。”她写道。 “那我呢那我呢?”眼见气氛缓和下来,金战战再度不怕死的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的晚饭怎么办?” 珍妹年少时虽然也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但好歹定力不差颇有头脑,怎地将自己的独女娇纵成了这个样子?就算以战战的出身足以无忧无虑的富足一生,也不该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这份性子,日后有的吃亏。练峨眉微微摇头,起身离开。若在往日,练无瑕该留下来收拾碗筷,现在刷碗的工作给了宫紫蕊,正可多出一点时间来修行,她早晨在练功时隐隐有所参悟,正好跟去练峨眉修行的静室去请教。不过一会儿,膳堂里就剩下了宫紫蕊与金战战两人。饶是金战战再迟钝,也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加上腹中空虚,整个人都蔫了下来,闷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的。” 宫紫蕊生平第一次收拾碗筷,唯恐做得一个不如大师姊,就会被师父看轻,当下报以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去对付那堆碗碟,闻言只是随口道:“你今天的功课是不是没做?” “可是我昨天做了啊。”金战战理直气壮道。 见她如此的棒槌,宫紫蕊终于放下了碗筷,决定优先点拨自家方脑壳的小师妹:“如果昨天比往常多做了一倍的功课,今天的功课就可以不做,那么昨天你比往常多吃了一倍的包子,今天的饭自然也就不用吃了。你说是这个道理吗?” 金战战愕然,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可是,大师姊说扣我的晚饭就扣我的晚饭,我不服!” 宫紫蕊忍不住狠狠敲了她一个栗凿:“说道理不服,那就换个说法。我是不会做饭的,你也不会,师父那样的超凡脱俗的先天人自然更看不上这凡人的技艺,只有大师姊会。其实她早就辟谷了,如果不是习惯使然,又照顾你和我,也不是非要做饭不可——师父说得对,大师姊又不是天生就该一天三顿伺候你的,所以在萍山上,得罪了大师姊就等于没饭吃。你想不服啊?不行!” 金战战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胃,脸顿时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