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国点头,收了钞票,对着破碎的镜子整理衣帽,调整自己的表情。
咔嚓。徐建寅操作相机,给他留了一张影。
照片里的李泰国官威十足。如果忽视那破了洞的衣服和开线的帽子,俨然是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远东海关第一人。
但在伦敦,他也不过是个债台高筑、只能毗邻贫民窟居住的普通英国公民而已。
那曾经的财富、权势、朝他卑躬屈膝的下级官吏、一呼百应的随从卫队、鸦片烟缭绕的精美官邸
不过一场梦而已。
告别李泰国,从阴暗腐臭的贫民窟走回商铺林立的托登罕宫路,徐建寅松口气,抖抖长衫,抖掉那上面沾附的怪味。
“我会给赫大人写一封信。”林玉婵对他说,“附送李泰国大人近照一张。提醒他,上一位试图插手中国海军指挥权的洋人,如今是什么下场。如果他一意孤行,会有下一个赫德盯着他的位子。”
徐建寅慢慢点头,建议:“匿名?”
“那当然。”她笑道,“我还要做生意呢。”
知晓赫德顶替李泰国前因后果之往事的人,如今官场上已不多。赫德收到信,惊愕之余,定会推测是驻英国公使馆手笔。外交人员没有如此大的权力,他会进而猜测,是他们身后的、更有权威的某个人
只要他发挥想象力,就不得不有所忌惮。
徐建寅还是不太确信:“要是不管用?”
“那就是你的事了。该参奏参奏,该弹劾弹劾。在这个领域你是专家,你居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凭什么让一个一辈子没开过军舰的洋人压一头?你在这事里没有利益牵扯,语气冲一点,不会有人怪罪的。退一万步,国内的山东机器局、天津机器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哪里缺得你?你瞧瞧你身后。公使大人都只有一个保镖,你有两个。”
她压低声音,又说:“李鸿李爵相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善弄权,最忌别人权势欲太强。当初撤换李泰国,他可是从中出力不少呢。”
徐建寅看着她胸有成竹的面孔,自己的心里也忽然敞亮起来。
是了。权力。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突破口。
这是朝廷的海军,也是他一手参与奠基的海军。他虽是与世无争的文人,但也绝对不能将决定权拱手让给别人。
头一次,他掺和进这些不属于他的军国大事,却有了些许“当家作主”的感觉。
“谢谢侬。”他正色,朝林玉婵拱手,“我晓得如何做了。对了,明天伦敦公使馆有个酒会,原本只请洋商,但我可以给你留”
林玉婵忽然脸色微变,扑上去将他一推。徐建寅踉跄退到树下,一匹奔马跟他擦身而过,溅了他一腿的湿泥。
“警察!退让!警察!”
伦敦骑警耀武扬威,朝远处十字路口的人群冲去。
徐建寅脸色煞白。今天犯太岁,到处都是交通事故。
以后再也不跑贫民窟了!
不知何时,十字路口竟被一群长裙妇女占据。她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在路人的猎奇眼光中大步前进。
“srnsrn”妇女要投票
她们喊。
警察闻讯赶来,几匹马一冲,妇女们尖叫退散。有人被自己的长裙绊倒在地。
“离这些女巫婆远点,外乡人。”一个警察向徐建寅礼貌警告,“她们公然藐视法律。别把你们自己也牵连进去。”
林玉婵追上去问:“这些女人在干什么?”
警察轻蔑一笑,靴子尖指着地上半张报纸。
“为一个犯了法的疯女人上街,把自己也赔进去,啧啧,还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也不嫌丢脸喂!你们的丈夫在哪!都回家看孩子去,别在这添乱!”
一边喊一边跑远。
林玉婵提起裙子,蹲下,读到几行支离破碎的印刷体。
“知名女性社会活动家爱玛哈迪夫人被逮捕入狱,罪名是毁坏财物”
配的照片是一个长裙妇女被几个警察逮捕的瞬间。精致的帽子掉在地上,洋裙扯得变形。那狼狈程度足以令任何体面人家的太太颜面扫地。
林玉婵用手指抠地,慢慢将那报纸从积水的地上揭下来。
徐建寅:“喂,脏死啦”
林玉婵轻轻抽口气,把那脏兮兮的照片怼到他眼前。
“眼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