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宽阔的街道上高耸的伦敦塔和繁忙的圣凯瑟琳码头映入眼帘。不过,著名的伦敦塔桥还没建成。泰晤士河水道繁忙,无数帆船和汽船来来去去,浓烟弥漫给河对岸的工业区罩了一层明显的灰雾。
徐建寅学着街上的英国绅士走在女士右侧。一辆马车横空驶来他想学别人伸手护花,那手别扭得不像是他的拐出八道弯就是不敢碰她腰。
要不是从小认得她,知道她秉性他还真不敢这么开放,肯定得给她也叫个马车。
正纠结,忽然胳膊被她大力一拉护到路边。
“徐大人”林玉婵拖长声音,“小心马车。”
徐建寅:“”
他看到林玉婵竟然径直往那污染严重的地方去,心中打鼓。隐约忆起当年头脑一热跟着她夜奔修船的一幕,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聊斋里遇到女妖的书生。
“哎,林姑娘,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夫人”叫不出口听说她依旧未嫁,只能叫姑娘,舌头都打结,觉得好像平白高她一辈。
林玉婵回头一笑:“你带相机了?”
徐建寅点头。游历欧洲这么难得的机会,当然要随时拍照。
“有随从?”
徐建寅指指身后两个印度大汉是公使馆雇佣的保安,方才等在餐馆门外。
林玉婵点头,信步走入街边一个酒馆,问几句,又拉住一个卖花的小童。
就这么问了几个人,问出一个地址。然后她左右四顾,找到一个街上矗立的“rpn”大都会铁路牌子。
徐建寅眼看她半截身子入地,眼睛都直了:“侬真是第一次来伦敦?侬晓得这底下是什么?”
“地铁嘛。”林玉婵走下台阶,云淡风轻地笑,“少见多怪。”
徐建寅张着嘴。他自己来伦敦多少次了,没敢往下走!
她轻车熟路找到rrr哈罗贝克街线路,摸出硬币买票。等那呜呜作响的蒸汽机车飞驰而来,停在宽大的隧道里,她很自然地跨上去,扶住扶手栏杆。
徐建寅伸手招呼那俩印度保镖。虽然是头一次坐地铁,总要装出一副很熟的样子,不能让女人家比下去。
地铁如蜿蜒的长蛇,吭哧吭哧停了两站,林玉婵下车,钻出地铁管道。
徐建寅无语:“走走就能到”
她任性道:“体验一下嘛。”
当年她摔在广州乱葬岗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坐地铁的那一天
圣吉尔斯s,伦敦中心最脏乱差的贫民窟,拥挤,发臭,污水横流,满地垃圾。缺牙的妓女踢开老鼠,当街招徕顾客,骨瘦如柴的小孩叫卖明显是偷来的鞋帽。
徐建寅来欧洲两年,所见皆是光鲜整洁的大楼、礼貌优雅的绅士淑女。头一次看到西方国家如此不堪的一面,惊愕得合不拢嘴,迟疑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皮鞋。
还好,林玉婵没带他往里去。花几个便士找人打听,敲开贫民窟边缘一间破旧公寓的门。门口的信箱爆满,看起来都是各种账单。
“r?”她朝里面喊,“占用您五分钟。”
门内几声愤怒的咆哮,听声音是个老年英国男人,“滚开!别来烦老子!”
林玉婵:“大清朝廷派人带来问候。”
骂声停了。随后门开。
徐建寅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英国人。他面容暴躁,身上的西装至少十年没换。胡子打着结,鞋子敞着口。屋里陈设简陋,桌上的茶渍凝结成暗棕色。唯有墙上挂着一个陈旧的顶戴,褪色的花翎被蛀得只剩个光杆,边缘爬着虫子。
前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rsn站在自家门口,惊愕地打量这两个陌生的中国人。
“你、你们”
他二十年没说汉语,卷着舌头,茫然地搜刮脑海里的零碎字词。
林玉婵招呼徐建寅凑近,快速小声告诉他:“李泰国卸任后,辗转回了英国。我听说他投资失败,如今一贫如洗,身陷好几个官司。”
算起来,她跟赫德的上下级缘分,还是从谋划顶替这位刚愎自用的李泰国开始的。当时李泰国负责购买阿思本舰队,手伸得太长,坚持要染指大清海军建设,以致被朝廷猜忌,被赫德趁虚而入,顶了总税务司的位子。
不过直到今日,林玉婵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远古大反派的真容。
周围街坊都知道他,都知道有个曾经在远东当中国官、如今却连个面包都要赊账的怪老头。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他的住址。
她礼貌一笑,像模像样地给李泰国请安,告诉这位潦倒落魄的老爷子,大清公使馆派人来给他拍摄一张资料照片。作为酬劳,他可以拿到五先令。
李泰国斜着眼看她,大概不明白短短二十年,清国公使馆怎么开始招女官。良久,粗声说:“一英镑。”
“十先令,不能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