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琴看着绿绮古琴满目震惊,怔了好半天仍无反应。 楚妙月在一旁自是看得明白,心里暗暗有了计较。她媚眼轻斜,并不掩藏眼中的算计,“云公子在音律上的造诣才是令人望尘莫及。”说罢素手一扬,“四个丫头,还不快来见过云公子。” 其中三名少女朝云陌劫施施然行了一个敛裾礼,同时有礼道:“见过云公子。” 黄衫少女知书一把拉起愣坐在一旁的知琴,圆眼咕噜噜地使劲使着眼色,甚是俏皮可爱。 云陌劫不觉莞尔,握笛之手潇洒一挥,对刚才之事并未上心,“几位姑娘不必多礼,云某只是讨巧取胜,论琴艺,还是琴儿姑娘更胜一筹。” 知琴这才从刚刚的震惊之中缓慢回神,微微侧头便对上了一双清冷乌目。只觉他双眼极淡,眼神深邃如潭,令人捉摸不透。她这一看,惹得云陌劫也向她看来,顿时叫她胸口一慌偏头看向别处,一双明目似蒙上了一层轻雾。 楚妙月适时出声,打断了知琴神游太虚的遐想,“听闻云公子成名之初,曾与青尘台公子柳以“琴、棋、书、画”为题,于乐都点降阁切磋了三日三夜。最后公子以一幅帝都古意取胜。公子柳更是发出‘倾城之才,云陌芊客’之叹。” 随着楚妙月的声音,在场众女又纷纷看向云陌劫。只见他收起竹笛插回腰间,负手走到《洛神赋》下,夕阳的余晖包裹在他身上,和墙上那画浑然相成,天地氤氲。 等了半响也不见云陌劫接话,楚妙月只好继续往下道:“昔颜坊虽不及青尘台之名,更无公子柳学识广博,但坊内众人对云公子慕名已久,今日得见实属难得。我这四个丫头分别以“琴、棋、书、画”为名,刚刚那场琴笛合奏,昔颜坊自叹不如,余下三人还望公子多加指点。” 得到了楚妙月的授意,知书急着想要上前不料被身后身着紫衫的少女抢先拦住,“公子双眼不离《洛神赋》,可有看出其中奥妙?”少女双眉飞扬,大眼明媚有神,姿态随意,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潇洒气质。 云陌劫仍然负手背对众人,双眼定在画上兀自出神。 众女稍微安静了一会,紫衫少女再忍不住踏步到云陌劫身旁,与他一同望着《洛神赋》,“这画乃顾先生据曹子建诗文所绘,说的是曹子建与梦中洛神相遇却爱而不得之事。纵观整幅画卷布局疏密合宜,色彩运用古朴高雅,构图大胆。画中人物在不同场景重复交叠,缠绵于山川百汇之间。而最为精妙之处在于整幅画卷之中洛神数次出现目光皆不同,或柔肠百转,或妩媚动人。笔触细腻生动,意境高远,可谓眉眼含情,仪态万千。”说完觉得心中激荡,略喘一口气,一双大眼灿若星辰,不断朝身旁男子瞥去。 一时之间坊内无人接话,片刻后伴随一声叹息,云陌劫负手面对众人,唇角不经意间勾起,“顾先生最擅描神,主张以形守神,触笔神/韵世间少有,乃千古一绝,旁人想要临摹一二已属不易。”双眼仔细观察众女神色,不放过细微末节,“而此人却能将这《洛神赋》全卷临摹,画风及神/韵把握与原作分毫不差,此等画工,宛若顾先生转世,简直妙哉!妙哉!” 此言一出,方才站在人群最后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衫少女快步上前,一双青葱玉手忘情抓住云陌劫的袖子,急急道:“你是如何看出这画乃临摹?” 云陌劫斜睨了一眼握住他袖子的手,并不急着抽出,“想必姑娘就是临摹此画之人,”转而又轻笑道:“如果姑娘想要这袖子,云某大可割袍断袖,送给姑娘便是。” 蓝衫女子一怔,一时失神忘了放手,倒是她旁边的紫衫女子将她拉回身边,朗声道:“云公子说笑,奴家知棋,这是知画,墙上那幅《洛神赋》便是出自她手。”言词之间颇为得意。 楚妙月在一旁自是将几人对话都听了进去,就算画被云陌劫识破,她依旧面不改色,微微笑道:“云公子这般厉害,且说说是如何看出这画乃旁人临摹?” 云陌劫一挥衣袖,走回《洛神赋》下,指出画中几点细节,分析道:“顾先生素有‘铁线描圣’之称,往往落笔周密,紧劲连绵,笔法轻盈流畅,笔笔暗含遒劲。姑娘虽尽力模仿,但毕竟身为女子,下笔缠绵爽利可惜力道不足。” 名唤知画的蓝衫女子明目定在《洛神赋》上来来回回的看,对他指出几处细细琢磨后才侧身正对云陌劫,一手往旁边的书案一指,郑重道:“奴家还望云公子赐教。” 云陌劫显然来了兴致,踱步到书案边,瞟了一眼案上装有颜料的瓷碗,顺手拉开身前黑漆木椅又不坐下,转而对一直站在屋子角落的小厮道:“还请小哥给三碗水。” 坊内众女满脸疑惑,唯有名唤知画的蓝衫女子双眼晶亮,满含期待。 “我看他是故弄玄虚。就算临摹,知画也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他想要在这一夕之间画出比这更好的画,根本是痴人说梦,不知天高地厚。”知琴语带不屑,一脸不以为然。 “琴儿,云公子画都没画,你又如何知道他画不出来。”知书心急袒护。 换来知琴嗤鼻一笑,“哼,你看他站了半天连笔都不敢拿,还谈什么作画。” 直到小厮打水回来放在书案上,两女才停下争辩。 云陌劫缓慢拉开一张宣纸,拿起案上装着黑色颜料的瓷碗随意一泼。 在场众女无不掩面惊呼,奔离书案,生怕被墨汁波及。反倒是那小厮更往案前走了几步,身体几乎要贴近云陌劫。 云陌劫无心理会众人反应,跟着取来一碗水,又是一泼,执笔之手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挥舞,间或又拿起墨与水反复交替泼洒,最后竟将手中毛笔随手一抛,双手随意在纸上涂了起来。 坊内众人震惊之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纸上飞舞的双手。窗外月影高挂,星辰可见,偶有凉风袭来,初秋之意更浓。 云陌劫大手一挥,取来毛笔醮上大红颜料随意在纸上一处一点,顿觉胸中激荡,豪情自喃:“百万大川落飞霞,天水一色共缠绵,霞光万里映斜晖,苍穹浩瀚聚天涯。”姿态从容潇洒,狂放不羁。 他倏地将手中毛笔向后一扔,眼神渐淡,待恢复一贯清冷后才抬头迎向众人,一手比了一个“请”势,缓步退离书案,拉来一张木椅撩袍坐下。 众人迫不及待地将书案团团围住,就连送水小厮也在其中,坊内瞬间变得异常安静,好半天无人出声,之前争辩的书、琴二人也目不转睛地盯住画,连嘴都忘记合上。 番外之春日吟 一日,风清云淡,闲来无事。 风净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三月初的暖阳照在人身上格外舒适,昏昏欲睡间听见有吵闹声由远及近。 她头痛地叹了口气,难得朝中清闲,却忘了府里还有一堆不得闲的好事之徒。 也不知是她手下哪个丫头雅兴大发,命婢女将桌椅搬到院里摆起了吟诗会。这种对局出现在丞相府很平常,可为何选在今日。 风和日丽好景致,丞相大人却只想安静地打个盹。 婢女陆续往案上摆放各式瓜果吃食,清酒淡茶,待案头铺满,四个气质不一的清丽女子施施然出现。 四女一眼便望见静躺在椅上闭目养神的风净洛,眉头一挑,眼神交换间,其中一人打趣道:“丞相大人好兴致,此时不在朝中议事竟在府里睡起了回笼觉,不怕云将军找到这儿来?” 熟悉的名字随风入耳,一丝不悦从风净洛心口划过,干脆闭起眼睛权当没听见。 四女悄然一笑,交头接耳了两句便不再管她。 不多时,院里便响起了女子娇丽的吟咏声:“晓日激昂山吐雾,东风从臾水生波。” “好诗!” 风净洛唇角微勾,在心底暗暗笑道:诗当然是好诗,海外大诗人白玉蟾怎会不好! 青岩在其余三女的夸赞下兴致更加高昂,喜道:“燕才邂逅莺相款,花自将迎蝶见过。” “青岩你这诗文词公整,韵味极佳,快堪比丞相了。”说到最后一句突然扬高声调,显然是故意说给躺椅上人听的。 青岩接收到女子眼神后,夸口道:“丞相大人忙于朝中事务哪还有兴致吟诗作词,再过不久,想必我们中随便一人就能赢她。” 此话一出,其余三女也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原本清静的院子如沸水炸锅,吵得风净洛不得安宁,她叹了口气,知道这几个丫头不逼她起来不得罢休。 正想说话,清朗的声音穿破喧闹从门外传来。 “风丞相自诩文采与天同高,竟也需借鉴海外诗人之作。”他这话看似含蓄,但话里话外无不暗示她有抄袭之嫌。 风净洛刚睁开的双眸复又阖上,心头苦笑了。作弊被逮个正着,亦是有口难言了。 三女一见是云大将军,慌忙停止笑闹迎上前恭敬地行了个敛裾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云陌劫打破沉默,“你刚刚所吟可是海外诗人白玉蟾的春兴七首其中之一。” 被当中识破,青岩面色烫红,如火在烧。但眼前之人乃云大将军,又不可不答,可若承认,往后她还有何面目再上这吟诗会。 旁边三女面面相窥,眼中掠过担忧之色,本来只是闺中趣事,就算作弊也无伤大雅,可若传了出去,有损相府名声。 正当她犹豫难断时,一侧传来风净洛轻柔的声音,瞬间揉去了她心中不安。 “拱手相让,快意恩仇,再饮一杯斜揽众生。倚懒山河,江川入目,独行千里惘然如故。奸邪当道欺我之心日月可鉴,丈夫自诩风流堪比寒门献丑。” 待她吟完,气氛瞬间陷入怪异的安静之中。四女面露尴尬,一早便准备拍下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紫鸢暗自摇了摇头,好好的开头,怎不过半句又充满浓重火/药味。 云陌劫双眼灼亮,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好个丈夫自诩风流堪比寒门献丑,一阙好词,却字字夹枪带刺,看来这几日朝堂上的战火已绵延至府,牵连甚广啊! 风净洛撑起睡意朦胧的双眸冷瞪着云陌劫,大有看他如何接下去的意味。 云陌劫拍了拍身上朝服,声音无限感慨,“君子酒一壶,走马仗剑凭天涯。垂暮老矣待日出东山不归,风雪消融送夕阳西落不离。笑醉平生,泱泱乱世,怎堪独善其身。吾风流重与立世而独,当不负朝华。邀知己相赴红尘路,尔堪能应约?” 周围惊起一阵响亮的吸气声,四女脸上震惊之色难消,全都齐刷刷转向风净洛。 “吾风流重与立世而独,当不负朝华。邀知己相赴红尘路,尔堪能应约?”风净洛呆在一旁,眼里睡意全无,视线缓缓落到云陌劫清俊的脸上再难移开。 人生大梦,如白驹过隙。你若相邀,我便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