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明明还是初春，天却热得出奇。　　浅意在书案前坐着，时不时用手对着脸扇个风，“呼，今个天气是怎么了？”　　她起身看了看窗外，见天上乌云压得极低，看来是要下大雨了。 　　“浅意，明日就是太后寿宴了，你要面见皇上和太后了，你可紧张？”清儿走过来拍了拍她肩膀问。　　“这心里是有些忐忑，不过还好有白大人在，我也安心了不少，明日去了听他使唤就好。”　　“我来宫里也是第二个年头了，还没从近处见过皇上呢。第一年冬天有一次宫里大选，我们十几人都去了坤和殿给秀女画像，那时倒是远远见过皇上一次，皇上肯定是平日里忙于国事太过操劳，两鬓都白了。”　　“要不是皇上心怀天下苍生，体恤百姓，我们大韩朝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太平。”　　“不过我膳房石总管说，最近宫里都在缩减粮食用度，好像是那北边匈奴族有不少部落联合起兵南下，已经攻陷了好几个城池。皇上命人调了几万大军前去镇压，近日战事是愈演愈烈了。”浅意听完心里一惊，原来韩笙竟是去了战场，难怪这都半个月了还不见他出现。　　这天夜里，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晚。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因为太担心韩笙的缘故，她睡得极不踏实。　　　　次日清晨，天放晴了，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从御膳房到制衣坊，从太后的静慈宫到设宴的寿喜殿，屋里屋外全是奔来走去的宫女。　　寿喜殿内，皇后身穿金银丝百鸟朝凤刺绣朝服，头顶的扇形高髻上插着镶了红宝石的鎏金簪子，脚下一双凤头金履，光彩照人。她正在殿中央来回踱着步子，吩咐着宫女这边挂上红绸缎，那边插花摆桌。　　　　金色龙椅上，韩坤一手搭着扶手上的龙头，另一只手举着一本奏折。　　他眉头紧锁，问道：“有没有笙儿的消息？”　　身后的王总管听到立马答话，“皇上，前日小的已经派信使快马加鞭赶去北边营地了，据说二皇子伤势不轻，已经连着好几日昏迷不醒。今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这些军医，俸禄都白白拿了去！笙儿是几个皇子里最招太后疼爱的，这寿宴上太后要是问起朕来，朕该如何回答？！”　　“皇上息怒啊！二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韩坤叹了口气，接着问：“寿宴呢，皇后准备的如何了？”　　“皇后这会儿正在寿喜殿里忙前忙后呢，皇后一向心思细腻，办事周全，皇上大可放心。”　　“嗯……”韩坤说完放下了手中奏折，拿起了案上的茶杯，正想抿一口茶就听殿外侍卫来报，王总管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陛下，好消息啊！二皇子回来了！这会正往这坤和殿赶过来！”　　　　韩笙牵着自己的战马走在宮墙下，盔甲上的血早已风干，右胳膊上的伤口却还隐隐作痛。战场上十几天的厮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匈奴人天性野蛮，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无辜百姓惨遭杀害。他闭上眼，种种血腥残暴的场面在脑海里一遍遍回现。一日夜里他率几百精兵直剿敌军中心部落，和对方一首领正面激战之时，有人从背后用长矛刺了他一刀，这一刀刺穿了他的右臂，当时他只觉锥心的疼痛，右手便一下没了知觉，他想抬手，谁知竟使不上半点力气。敌军首领见机正要挥刀砍过来，这时边上的李牧将军冲过来迎了战。几个士兵急匆匆把他抬回了营地，他才侥幸活了下来。他高烧不止，昏迷了一天一夜。前日营里接到父皇圣旨，要他速速回宫。　　他拖着病躯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宫里，才得知今日是皇祖母的寿宴。　　“原来这么着急要我回来只是为了堵住皇祖母的嘴巴。”他自嘲道。　　　　母妃在他八岁那年就病逝了，之后十几年他是皇祖母一手带大的，皇祖母也是他宫里唯一亲近的人。母妃在世的时候和皇祖母很投缘，两人常一起去寺庙敬香念佛，情同母女，感情十分深厚。这样的感情让后宫其他女人心生妒忌，常有人闲言碎语说她不仅狐媚皇上还要争太后的喜欢。当年母妃是选秀进的宮，被父皇宠幸后不久就被几个妃嫔暗中刁难，皇后更是多次在她面前用言语羞辱诋毁。母妃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从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听皇祖母说母妃怀他的时候有一次因误食了加了益母草的汤差点小产，幸好太医及时给开了安胎药，才保住了他。他出生后过了没几年，母妃就开始整日整日觉得头晕犯困，四肢也无力，最后竟卧病不起。太医诊了说是她长期服用了一种叫软筋散的□□，这软筋散在人体内积多了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脏，使人经脉不顺，气血不足，最后全身骨头萎缩，人干竭而死。皇祖母知道此事后潘然大怒，命父皇彻查，父皇以国事繁重为由把事情交给了皇后处置，皇后从宁贵人那里搜出了证据，听说宁贵人当场招了供，几日后父皇便赐了白绫将她处死了。这事便这么不了了之。自那后父皇再没来过母妃的寝宫，只命了太医好好医治她。母妃在床上躺了足足五年，这五年里只有皇祖母尽心尽力照料她，亲自给她喂药，擦洗身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八岁那年的冬天宫里遇上了极寒，一场大雪连着下了近半月。　　一日深夜里，他坐在母妃的床前，不断往烤盆里加炭火，不知过了多久他眯眼睡了过去。后来迷糊中听见有人在叫他，“笙儿，笙儿。”他一下惊醒了，抬头看见母妃坐起了身子。　　“娘！你可是冷了，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我再加些炭火。”　　“娘没事，娘不冷，你看你，冻着了吧，来，来娘这儿，娘这儿暖和，娘想跟你说几句话。”　　“娘……”他把头靠进她怀里，一下有些鼻酸。　　“笙儿，娘对不起你，娘没有好好照顾你，让我的儿受苦了。笙儿，你要知道，娘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还有你的皇祖母，你的父皇，他们都……”　　“娘，别提他，我讨厌他，他从不来看你一眼，你看他，总是见一个爱一个。”　　“笙儿，娘知道你心里有怨恨，可娘要你记住，这世上有很多人，爱了就是爱了，她不求得到对方同等的爱。就像娘爱笙儿一样，只要笙儿平安，快乐，娘就会开心。笙儿，等你再大些，你也会遇到你喜欢的人，那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还有，娘希望你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不害怕，要勇敢一些，因为你是笙儿，你是最棒的。”　　“娘，等我长大了一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和皇祖母了，更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娘，你的病可是好了？你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是不是觉得有力气了？”　　“是啊，我的笙儿这么乖这么懂事，娘觉得精神多了。笙儿，陪娘到外面走走可好，娘想看看雪。”　　“好！娘，我扶你。”　　大门一敞开，雪花就纷纷扬扬进了屋。“真美，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母妃把手伸向空中，雪落在她的头发上，亮晶晶的，好看极了。一阵冷风直直灌进了他的衣襟，他打了个哆嗦。　　“娘，风这么大，我进屋去给你拿件厚袄子吧。”　　“好好好，你去吧，记得给自己也加一件，娘在这门口坐会儿，等你。”　　他答应了一声就进了屋，找到了母妃平日里最爱穿的一件白狐裘，兴冲冲跑到门口。母妃坐在石阶上，身子向右斜靠着圆柱。“娘！我给你拿了你最喜欢的这件衣裳，来，我给你披上。”他把狐裘披到了母妃的身前，把她身体裹的严严实实。“娘，这雪越下越大了，不如我扶你回屋歇息吧，等明日天晴了，我再扶你来看。”见母妃没有答话，他握住了她的手，“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母妃还是没有说话。“娘，你怎么了？！娘，你说话呀！娘！你醒醒！娘！……”　　那一夜他抱着母妃冰冷的身体痛哭不止，后来天亮了，雪也悄悄停了，等皇祖母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快失了声 ，一见到皇祖母他就晕了过去。之后他一直在做梦，梦里他追着母妃在雪地里跑，母妃回头冲他笑，喊他笙儿。这个梦既美好又漫长。　　等他张开眼，看见皇祖母在一旁抽泣，皇祖母见他醒来激动地抱住了他，“笙儿！你可算醒过来了！你可把皇祖母吓坏了！”　　“皇祖母，我娘呢？我娘是不是醒过来了？我要去找我娘。”　　“孩啊，你母妃她已经去了……”皇祖母掩面，眼里是抑不住的悲伤。　　“皇祖母，我不信，母妃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就走的，我不信，我不信……”　　　　往事不可追。韩笙握了握拳头，拽了下马绳子，把马牵给了身后侍卫，往坤和殿走了过去。　　“儿臣拜见父皇。”他到了皇上面前跪地。　　“笙儿回来了。听说你受了伤，可还好？”　　“小伤罢了，谢父皇挂心。儿臣带伤而归，可李将军此时还在浴血奋战，儿臣实在无颜面对父皇和黎民百姓，还请父皇降罪。”　　“没想匈奴一族来势汹汹，朕已经加派了吴永和徐峥天两大都督带兵火速前往增援。朕相信他们几位老将的实力，你不必太过担忧。事情定会有转机。笙儿，你还年轻，以后要经历的挫折多了去呢，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拿得起也要放得下。可这身体马虎不得，有伤必须好好养。”　　“儿臣明白。”　　“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一回到笙和殿，他就把婉儿叫了过来。　　“婉儿，你可有把那木盒给林大人送过去？”　　“回二殿下的话。奴婢当日夜里就把那木盒子亲自交到林大人手里了。”　　“那她可还说了什么？”　　“林大人她问了二皇子的身份和去处。但奴婢什么都没有说。”　　“知道了，下去吧。给本宫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本宫要沐浴。”　　韩笙半个身子浸在浴池里，热气熏湿了他的头发，胳膊上那血红的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他仰着头闭上了眼，若有所思。　　　　云顶斋里人声鼎沸，大伙都在为夜里寿宴上白大人和浅意的亮相做准备，从笔到绢，从墨到颜料，朱砂、赤红、浅绛、缃、秋、深绿碧、蓝靛、赤黑……一个个装着颜料的小瓷罐排列地齐齐整整，其他大小用具也一应俱全。　　黄昏时分，白绝尘和浅意并肩走在去寿喜殿的路上，两人不停说着话。　　红色宫墙上不时停下几只灰雀，啁啾直叫。　　“没想到你穿起官服来，居然也有模有样的。”白绝尘笑着上下打量她。　　“白大人，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取消我了。”浅意也跟着笑了起来，白绝尘的话让她心里轻松了不少。　　她身上的官服是浅绯色的，这颜色恰恰衬托出了她雪白的肌肤，在晚霞的笼罩下她整个人竟好似在发光。　　白绝尘刻意走得很慢，他多想此刻时间能静止，哪怕就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