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生也觉得安瑟好像对兰溪的态度好像颇微妙,厌恶中带着忌惮,仿佛兰溪生了一身的刺,扰得她时常坐立难安,可要是明目张胆地把这只刺猬丢出去,又怕会割伤自己的手。 以她今时今日在周家的地位而言,能在这样的口舌之争里处于下风本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更遑论还服了软,竟然就这样走了——倘若不是忌惮,恐怕就只剩下一种解释,安家人还没有放弃对兰溪下手,而且正在酝酿新的阴谋。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小兰。” 兰溪本来已经转身要走,闻言也只是停下脚步,略微侧过脸:“什么?” 陆锦生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送你一件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玩意儿,像一枚做工简洁的扣子,只是比寻常衣扣要大上一些,外面用褐色的绸布裹着,看上去古朴低调,缝在任何一件衣服上都不会惹人注意。这样一个廉价的东西,陆锦生却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交到兰溪手里,叮嘱道:“随身带着,日后总会有用。” 兰溪低头瞥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兴趣,干脆把它又推还到陆锦生手中:“不必了,我不需要。” 她想走,陆锦生却陡然拉住她的衣袖,两人僵持片刻,兰溪脸上放松的神色慢慢消失,忽而叹了一口气:“陆锦生,如果你是为了同我说声对不起的话,就收起你的这番诚意吧,这让我很困扰。我不怪你,可是也不会再信你。” 陆锦生张了张嘴,兰溪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谢谢你一直帮了我许多,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无权无势,又活不长,此生大约就困死在这座深宅里,如今我只求一隅平安,你们何必一定不肯放过我?” 陆锦生皱眉道:“难道你以为安家人会放任你自生自灭?不可能的,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你呢?”兰溪反问他,妖异的双眼藏不住天真的执拗:“你又想得到什么?周伯伯保护我是为了履行祖上订下的婚约,你保护我又是为了什么?” 陆锦生坦然盯着她的眼睛,毫不畏缩:“我别无所求。” 兰溪转身就走,却被陆锦生从身后拉进怀中,他的手直接覆上兰溪的手指,将那枚不起眼的扣子塞进两人手掌间,把着兰溪的手教她怎么使用这个东西,兰溪感觉到陆锦生带着她的手指在扣子的某个地方轻轻一按,那枚锈色的纽扣前方忽然腾起一缕半透明的白色的烟雾,随即掀起一股冲劲,好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从中飞出,烟雾猛地向他们两人包裹而来,陆锦生抬起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忽而将头垂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叹了口气:“好吧,我的确有所求。” 兰溪没有推开他,也没说话。 陆锦生的声音拂在她耳边,温软又无奈:“我只是希望你能扔掉枕头下面的那个东西,别弄伤了你自己……这个暗器是我做好了送给你的,里面的迷烟在能十个数以内令接触到它的人瞬间失去五感,而这个——”他松开遮住兰溪眼睛的手,牵着她走到正前方的一棵树下,指着焦黑一片的树皮云淡风轻道:“看到那个小白点没有?那是一根针。” “我在针上淬了毒,三十步以内,只要擦破一点油皮就能放倒一个两百斤的壮年男子,”他盯着兰溪依旧面无表情的脸,语气忽然岔了一下,脸上难得露出些求表扬而不得的幼稚神态:“还挺……厉害的,是不是?” 兰溪伸出手摸摸那段惨兮兮的树皮,见陆锦生没有阻止她,便明白这东西的药效大概只能支撑一次使用,她转头看向陆锦生,揣摩着他的意思:“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能收下它,扔掉枕头下面的那个东西,它更有用,而且绝不会弄伤你。”陆锦生说:“我在里面一共装了三根这样的银针,不算方才使用的那一次,你还有三次机会——拿着这个,寻常高手亦不是你的对手。” 兰溪看着手里精巧可爱的布扣,看似圆润无害,谁知内藏杀机?她忽然抓住扣子对准陆锦生的咽喉,拧紧了一双秀气的长眉:“解药?” “没有解药,”陆锦生说:“你按下去,我就死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我,没关系,这个放在你手中,如果有哪天你发现我骗了你,大可以用它杀了我。” 兰溪声音冰冷:“可你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会同我为敌……” 陆锦生慢慢握住她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连带着指间暗器一起纳入掌心,认真地道:“如果有一天我同你为敌,一定会拼命不让你抓到我,假如我们最后仍然撞在一起,而且两个人都还活着的话,那就是老天的意思,我无话可说。”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你尽管来杀我,我绝不反抗。” 兰溪猛然把手抽出来,那枚扣子掉在地上,轻得像一瓣落花,又像一滴干涸的血。 “我有办法保护自己,”她背过身去,故意将腰背挺得笔直,仰起头走向自己的院子:“如果我的手上沾了血,肯定不会是我一个人的血。谢谢你的礼物,可我并不想要。” 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直接导致陆锦生连续三天都没再往兰溪的院中踏足半步,连临时被派到兰溪房中服侍的婆婆都非常诧异,晚间伺候兰溪梳洗时还奇怪道:“怎么好久都没见陆少爷过来了,瞧瞧,连可爱都在想他,一天天无精打采的。” 兰溪低头玩着自己的发梢,一缕又一缕地在指尖绕个不停,好像她的头发每一根都有不同的花样,过了好长时间才道:“他本也不应常来。” 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年轻时候因为脾气太直不受夫人小姐的待见,从十几岁就被发到外宅洗衣煮饭,一熬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她债务偿清,本来已经拿回卖身契能够离开,结果父母近亲都已了无音讯,她一个孤零零的老姑娘,在外面做什么都不方便,无奈之下只得又心甘情愿地回到搭上自己大半青春年华的厨房中,成为周家一位元老级的侍女,接连服侍了祖孙三代,从周骋爷爷那一辈起就吃过她做的饭——她也不要月钱,有吃有住就行,逢年过节跟着拿点赏银,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年复一年,铁打的人也会衰老下去,更别提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婆婆,恰好这年周家人迁回祖宅,厨房中又进了新的帮厨,婆婆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几次三番托夫人给她找些事干,夫人便顺理成章地将她送到兰溪房里——反正伺候兰溪是一件太简单不过的事,她身体弱,也翻不出什么太大的风浪。 一个人是否心善其实很容易就能观察出来,更别提兰溪这种从小到大一直被塞在察言观色的夹缝里艰难长大的小可怜儿,两个人顿时相处十分融洽,婆婆把兰溪当亲生的骨血看待,而兰溪也少有地放松下来,得以暂缓连在睡梦中都死死绷紧的心弦,终于偶见开怀,脸上多了几分普通少女该有的模样。 她懒懒散散地趴在妆镜前,任婆婆绞了一块温热的手巾在她旧伤叠加的脖颈间慢慢擦拭,忽然状似无意地道:“最近怎么不见沉香?” “哎呦,沉香姑娘有喜事嘛。”婆婆乐呵呵地说,有的时候兰溪非常不解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也会被主子赶走,在她眼里婆婆分明是一个看见乞丐就要把身上的钱施舍得干干净净的活菩萨,平素只要有人求到她,一准能心满意足——便算不求她,她也时常替其他人担忧记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比如现下又恍然道:“可话说回来,沉香姑娘临近产期,我昨天还见她往香料店里面去,怎么能这么不惜着自己呢……” 兰溪心不在焉地听了几耳朵,却在“香料店”三个字上猛然起了兴趣,喃喃道:“香料店?” “她夫家把她宠得如珠似宝,肯定不会因为容貌体态挑剔她,”婆婆说,话里话外都透着老年人特有的唠叨和好奇:“你说她买香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万一……” 后面的话兰溪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的思绪忽然飘回到数日前同沉香共住客栈的那一晚,沉香睡得很熟,梦中好像还说了几句甜腻的情话,她当时叫了一个名字,好像是…… “连郎,”兰溪循着记忆低声重复,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碾碎了来回翻找,终于揪出一丝打开始就觉得不对的疑点来:“沉香的夫家姓什么?” “宋,”婆婆说:“她不是嫁给了安三爷手下的宋五嘛。” 兰溪点头,静静盯着黄铜镜里模糊的影子,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婆婆,”她轻声道:“宋家人是不是同一位姓连的青年交好呀?” 婆婆愣一下,歪头想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嘿,小姐说青年我还没想起来,是有这样一号人物,大家都叫他‘连半仙’,也是位郎中,当然同陆少爷比不得,可是听说自沉香姑娘有身孕起都是由他帮忙调理身体的,他和宋五倒也是对好兄弟。” 是了,都说沉香自有身孕起就一直在夫家深居简出地休养,倘若她想偷情,自然要从夫家的亲近好友下手。 “怎么?小姐,”婆婆没看见她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仍旧低头替她擦药,絮絮地道:“你还要给沉香姑娘送份贺礼不成?” “归来路上沉香对我照顾颇深,至今难忘,”兰溪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绿色的眼睛在明亮烛火下忽然如同宝石般璀璨:“这份大礼,我必须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