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岳数日前护送周员外平安抵达九江城,一路险象环生,极为不易。如今周家曾经定居的旧城已经沦为一片腥风血雨的死地,从帝都千里奔波前来支援的紫衫军据说已经全军覆没,城池在周家人迁离半个月后彻底沦陷,而周员外不知为何却在旧宅中留到最后一刻,若不是安三爷带领武师冒死营救,他定然会在那座城里死无全尸。 救命之恩本就弥足珍贵,再加上周家的生意此次折损太多,难免要靠安家多多帮衬才能挺过去,于是两家很快签订新的契约,将生意整顿融合,安家的地位在周家的扶持下迅速水涨船高,借着战乱中几笔物资买卖赚得盆满钵满,俨然摇身变成九江城里的新贵,所到之处尽是阿谀奉承——就连闺中小姐们都知道择木而栖的道理,纷纷对安瑟言听计从奉若神明,安瑟一时间风头无二,锦绣金玉,极尽奢华。 这时节她还能抽出空闲专门来兰溪这里一趟,说痛打落水狗可能不太好听,但若说是专程前来探望……恐怕连周骋也不会相信。 陆锦生望着她自清风艳阳中款款走来的绰约身影,微微皱紧眉头,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兰溪护在身后,一字一顿道:“小兰小姐是我的病人。” “是啊,所以我才说你们关系好。”安瑟语气真挚地道:“锦生哥哥医者仁心,天下其他的郎中可做不到如此,我还是头次见到一天不落亲力亲为照顾病患的郎中,锦生哥哥必然不是别有所图,想来小兰一定有她特别的地方,才能得你如此另眼相待。” 她端庄且坦然地绕过陆锦生挡在前面的身体,伸手摸摸兰溪的头发和脸颊,动作亲昵,笑容满面:“不过小兰的身体当真恢复得不错,我看气色倒比病前还要好上一些,阿巧,你说是不是?” 她身后的端着点心盘子的姑娘应了一声,兰溪这才发现今日跟在安瑟身边的竟然不是平日里服侍她的丫鬟碧缕,而是那位因家道中落所以格外不受待见的表小姐苏巧,之前她在客栈里摔在地上的时候,正是这位小姐率先反应过来,立刻表明态度替安瑟发了声,她当日还是衣着朴素的模样,如今却也光鲜亮丽起来,神情柔顺地跟在安瑟身后,俨然接替了碧缕的位置,并且甘之如饴。 只听她嬉笑道:“陆少爷宛如华佗再世,真是让人不得不敬佩——前些日子还听说小兰病得神志不清,甚至衣裳没穿好就跑到院子外面去,大家都担心小兰日后便……谁知还真能治好呢?可是小兰,我看你现在好像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样子,你是真的好起来了?” 还不待兰溪有所反应,安瑟已经回过头来,婉转地看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能这样说话!难不成一日得了失魂症,以后这辈子都会痴傻?你这样说岂不是让小兰多心?” “哎呦,”苏巧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兰,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可没说你脑袋里不清醒……” 兰溪猛一偏头躲开安瑟的抚摸:“我好多了,有劳挂念。” 安瑟眼神新奇地看着她:“怎么病好以后同我反而生分了呢?”又转头向苏巧叹道:“那个时候倒是与我亲近,还是我亲手照顾的,结果现在都不肯叫我一声姐姐。” “病中无人照顾时自然是谁对她好便亲近谁,”苏巧同她一唱一和:“谁让现在有人照顾了呢?有点小孩子脾气也是正常的,就像……哎呀,可爱!” 小白狗懒洋洋地窝在兰溪腿边,尾巴在地上一拍一拍,闻声也不看她,只眯着眼睛装死。 安瑟的眼睛也亮起来,从苏巧端着的点心盘子里拈出一块桂花糕,蹲下身来逗弄道:“可爱,来,给你好吃的!” 可爱似是对她的声音非常熟悉,一个骨碌翻身起来,眼巴巴地朝她手里望了一眼,随即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跑过来,很没出息的模样。兰溪垂下眼睛没有阻拦,只是肩膀微微颤动一下,仿佛有什么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说话,风吹树叶的声响伴随着可爱吧嗒吧嗒吃东西的声音,成为这诡异的沉默中唯一的动静。 “其实说来也奇怪,”不多时安瑟终于率先打破这场沉默,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小狗雪白的长毛,并没有看向兰溪,慢悠悠地道:“小兰,你说明明是你养的爱宠,结果反倒和我跟亲近些,这是怎么回事?” 兰溪没说话。 苏巧笑道:“这东西和人是一样的,自然是喜欢谁便亲近谁,要我说呢,可能是安姐姐比小兰更讨它欢心些……不过也不一定,或许是小兰这里照顾得不对,毕竟这些糕点什么的,小兰房里怕是拿不出来呢。” “说到这个,”安瑟忽然敲敲头,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重要事似地:“你瞧我这记性,本来是带来给小兰的,结果反而先给了它。”她很抱歉地对兰溪笑笑:“这是骋哥从凤鸣楼里买回来的桂花糕,味道很好,我特意带了些来给你尝尝,本来我也吃不了那么多,都怪骋哥次次买上一大堆。” 苏巧艳羡道:“周少爷对你可真好。”又将手里的点心盘子递给兰溪:“不过小兰应该不会介意,谁先吃谁后吃不都一样吗?反正小兰同可爱也没差别,是不是?” 兰溪往后退了一步,单留她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举着,拒绝得不留一点情面。 陆锦生忽然道:“小兰小姐身体还没康复,不能吃甜食。”他打了一个响指,吃得正香的小白狗立刻抛下安瑟头也不回地跑到他的身边,被他弯腰从地上抱起来,摸摸头塞进兰溪怀里:“说到底可爱是我捡回来的,虽然送给小兰小姐,但还是应该最听我的话。” 安瑟手中一空,倒也没有再把它抱回来的想法,而是不慌不忙站起身,一手捋过长发,对陆锦生意味深长地眨眨眼:“锦生哥哥,虽然是你捡回的可爱,可你不一定了解它到底为什么会被原来的主人丢掉。” 陆锦生静静地看着她,道:“愿闻其详。” 安瑟看了兰溪一眼:“狗窝里出生了好几只,只有它是个异类,人当然会觉得它与众不同,可是对它的同类来讲,它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她笑意微微地看向陆锦生:“锦生哥哥,别忘了,你能救它,是因为你远远比一条狗要厉害得多,如果是狗窝里其他的小狗想包庇这个异类,最后只会被一起挤出去冻死饿死。” “不会的,”兰溪忽然说:“它是异类,所以更加珍贵,它从出生起就被主人看在眼里,所以主人绝不会任由它被欺负而袖手旁观。” “哈,”安瑟挑眉看她:“既然如此,主人又为什么要扔掉它?” “因为它快死了,”兰溪说,她的嗓音低沉和缓,颇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如果它仍旧活蹦乱跳,一定是那窝小狗最让人无法忽视的一只——小狗间的排外还是亲近根本没有意义,它们由主人所豢养,谁得到主人欢心,谁就能活得长久。” 陆锦生诧异地看向她,似乎没想到兰溪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印象中的兰溪向来敏感胆小,绝少有这样迎锋而上的时候。 果然有些东西会刻进骨子里,即便割皮粹血也不改变。 安瑟倒是没有什么震惊的神色,只是若有所思地对着兰溪打量了一会,忽然道:“你这是话里有话?” 兰溪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她,末了竟是安瑟先移开目光,遮掩似地笑道:“小孩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基本就可以尽在不言中了,安瑟对苏巧递个眼色,因为没有占到便宜而打算悄悄离开,谁知兰溪似乎并不愿意就此终止,反而出声道:“是。” 安瑟的脚步没有停顿,兰溪也没有继续说那个“是”究竟是什么,两个人虽然连面都没有对上,然而气氛紧张,安瑟始终没有回头,兰溪亦站在原处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陆锦生眼神复杂地看向她,忽然听兰溪低声道:“她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