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张嘴吃一口,乖。” 碧缕从客栈厨房中取回饭菜,又按照安瑟的吩咐将平素就走得近的几位表小姐都请来,众人一起在安瑟和兰溪的房里用过晚饭,围观了兰溪被安瑟好好安置在床榻上的模样,又见安瑟亲力亲为地喂她吃饭,嫡亲的姐妹也不过如此,纷纷称赞不已,一致认为安瑟蕙质兰心,气度温雅。 “她真的被吓傻了?”有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挤到床前张望,好奇地伸出一只手在兰溪眼前晃来晃去:“那她还能看见吗?还能说话吗?” 兰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碧绿的那只眼里黯淡无光,灰色的眼眸则一如既往迷离空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没吓傻的时候也没多正常,”另一个女孩掩口小声道,她的衣着打扮比其他几位小姐更朴素一些,围绕在安瑟身边的热切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不觉得她以前看起来阴森森的吗?反正我是不大敢同她讲话的,安姐姐,你的心地可真好。” 安瑟莞尔一笑,先将手中还剩了不少饭菜的小碗放在一边,又掏出手绢给兰溪擦擦嘴角,像对待一个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末了起身想走,却被兰溪轻轻扯住了衣袖,看得身边其他女孩惊奇不已,又道:“你看,她虽然傻了,但还是知道谁对她好的。” 安瑟也十分惊讶,兰溪平日里极少表现出对她的亲近,没想到如今糊涂了却反而放下心防,再加上身边的姐妹一直在怂恿,索性弯下腰摸摸她的脸颊,温声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兰溪没说话,只一点点加大力气攥紧她的袖子,然后费力起身,折腾着将盖在身上的棉被推到一边,作势要往床下爬。 安瑟看出她的意思,略微犹豫,还是想将兰溪扶回到床榻间,谁知兰溪竟不依不饶,干脆攀上她的手臂想要借力站起,两人拉扯间不慎撞翻了床边的瓷碗,只听那小碗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兰溪却明显打了个哆嗦,像是忽然间被这动静吓破了胆似地,猛地甩开和安瑟紧紧缠在一起的手臂,随后不顾身体发软拼命挣扎着要下床,结果因为脱力摔倒在那一滩碎瓷上,双膝登时就渗了血,将屋内还没等反应过来的众人惊得愣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去扶她和安瑟。 “我没事,”安瑟被兰溪那一把推得倒退两步倚在床边,摆摆手示意大家先把兰溪扶起来:“快把小兰扶起来,别是又受伤了。” “受伤也是她自己磕的,我们都能作证,可别赖到安姐姐这里!”那个衣着朴素地姑娘嘟囔一声,巧妙地将声音控制在“私下发牢骚”和“让身边人全都听清”的范围内,紧接着便有眼神好又心思活络的女孩捕捉到安瑟嘴角边一缕稍纵即逝的笑意,恍然大悟后连忙跟上:“是啊,她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还差点连累得小安也摔了呢。” “安姐姐待她这样好,她呢?一天到晚给安姐姐添麻烦,真是……” 埋怨和嫌弃的情绪一瞬间如同水波般蔓延开来,人人都忙不迭地自证立场,唯有最开始好奇兰溪是不是真的变傻的姑娘年纪最小,可能还不熟悉这场游戏的规则,睁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身边抢着说“我来扶”却一动不动的姐妹,随即哒哒哒地跑到兰溪身边,抓住她的肩膀不得要领地往上提:“那就我来吧……可你们谁来帮我一把呀?我扶不动。” 其他几位姑娘张大嘴看着她,又悄悄瞄一眼安瑟,纷纷闭紧嘴巴垂目不语,权当看不见听不着,直到安瑟也婷婷袅袅地走过去想要帮忙时才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兰溪从地上拎起来,直接又放回到床榻上,然后把视线从那明显的伤处挪开,自发地重又开始谈笑起来,同兰溪摔倒前的氛围一模一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从没觉得自己的视力要比其他姐妹强这么多,张大嘴指着兰溪的膝盖处,雪白布料上洇出的血色那样明显:“她流血了!” 一室谈笑风生,没人理她,最后还是安瑟大发慈悲地看过来一眼,惊讶道:“哎呀,确实受伤了,这可怎么办?” 于是众人又纷纷上前来摆弄起兰溪的手脚,务必要将她那伤处瞧个明白,好像手下躺着的不过是一只小猫。兰溪一脸木然地任由她们推来搡去,纤长的睫毛却微微一眨,右手攥拳塞进被子里,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 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她手里正悄悄握着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瓷,当她趁乱跪在地上将那个隐秘的危险藏匿于掌中的时候,赌的就是这一刻“无人注意”。 那片碎瓷的裂口有着纤薄却凌厉的线条,兰溪的手指慢慢从它如刀的边缘划过去,忽然想起很多东西,比如山上那夜铺天盖地的血色,比如小九映在石壁上无限风流的侧影。 “我送你活。”小九说。 兰溪闭上眼睛,一瞬间领略到仇恨的滋味。 不单单是安瑟,也不单单是那场不见天日的囚禁,而是他们身后真正的操控者,真正能将他人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恶行的始源。 那些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天上有小九,有灵芝和连翘,有秦老爷子和她早亡的爹娘,这些人的灵魂将会护佑她一路前行,直至终结罪孽。 陆锦生屏息凝神地替兰溪诊脉,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交谈过,甚至不能有半个对视——不过也没关系,对于聪明人来讲,很多东西其实并不需要你来我往地展示一番才能理解,兰溪其实还是很感激陆锦生的,他用某种闻所未闻的方法牵制住了她身体中被强行灌下的迷药,从而停滞了神志向一片混沌倾斜过去的速度,虽然这个方法痛苦到让她看见陆锦生就不自觉地想要往后躲,但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即便他们把铡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仍然会报以信任闭上双眼。 陆锦生也很感激周骋,如果不是周骋直接给他能够接近兰溪的机会,这个女孩终有一天会死在他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面容安详,也许饱受苦难。周骋活得太坦然自若,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身边的人,然而一张网永远无法遮蔽全部天光,不管在层层隐瞒中他究竟察觉到什么,在兰溪的事情上,他还是给予了陆锦生前所未有的信任。 兰溪吃了冬觅菜会发热,这个秘密她只对陆锦生一人讲过,包括发热七天后会自动痊愈,在她幼时被锁在地窖中那段漫长的时光里,生过病后无力医治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兰溪曾经以为自己的身体比其他孩子要强壮很多,因为她并未在饱受病痛后瘦骨嶙峋地死去。 直到后来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其实早就被人划下了长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被迫享受着煎熬,竟还有人期望她能甘之如饴。 不过好在这份苦并没有白挨,借着治疗高烧的名头,陆锦生当真借针刺的手段帮她排解出不少淤积在身体里的余毒,这些东西来自于那个噩梦一样的农家小屋,兰溪与众不同的身体阴差阳错遏制了迷药的侵蚀,继而才有了挽救的机会,当余毒慢慢肃清以后,兰溪终于能够尝试着露出一丁点康复的苗头来,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可是眼神渐渐灵动,僵硬冰凉的肢体也慢慢柔软起来,开始能够在丫鬟的搀扶下围着屋内的木桌走上小小一圈,紧接着又尝试向院子里迈出脚步。 那片碎瓷一直藏在她的枕头下面,和周骋送她的玉坠紧紧缠着,她时常会在夜里猝然惊醒,而这种手握寒锋的想象给了她无穷的安慰。 在回到周家祖宅两个月后,酷热的夏季终于到来,伴随而来的还有连绵不绝的雨期,要么阴冷要么炎热的天气折磨得兰溪苦不堪言,但她终于没有再消瘦下去。周骋也是受过伤的,在雨夜里酸麻难忍辗转反侧,第二天便让人送了两个汤婆给兰溪,隔几天又不放心,自己偷偷摸摸地过来看上一眼,见兰溪的精神明显好转才松了一口气。 沉香的事到底还是敲了他一记,可是沉香倒没有因此受到太多惩罚,周夫人亲口证明那包药粉是沉香拿错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成了一时不慎的失误,得知这消息后周骋和陆锦生无言对视,心中不约而同有了计较。 按日子推算,沉香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可她根本就没有孩子。 这个问题该怎样合理解决,答案其实并不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