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那些闻风而动前来瞧新鲜的女人而言,陆少爷算得上是姗姗来迟,这丫头去找陆锦生的时候可能顺便把兰溪又生病了的消息挨门挨户地通知一遍,住处本就挨近的安瑟和周夫人不提,其他房中的几位姨娘以及远房的表亲姐妹们竟也蜂拥而至要来探望,小小的一间房里瞬间挤满了人,屋子里充斥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和衣裙轻微的摩擦声,偶有一两个人掐着嗓子轻声低语,嗡嗡的声音听得周骋太阳穴直跳,恨不得叫人把她们全都撵出去。 “怎么好端端地又病了?”周夫人亦恼火地道,她来得仓促,发髻松松挽着,任凭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肩上,被四周沉闷凝滞的空气堵得呼吸不顺,语气越发难忍:“眼看着就要上香启程,偏偏赶在这时候出事,周家的气运都要被她败完了!” 四周静了一瞬,紧接着又响起蝉鸣似地讨论声,比方才倒是密集许多,像是更加肆无忌惮。周骋忍不住地想要发火,正心焦不已的时候终于见陆锦生拎着一个乌木小箱快步走进来,他仍旧穿着一身显眼的白衣,步履从容且面无表情,逼人的气势却像一把刀绞散了污浊的空气,迫得众女纷纷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周骋紧紧盯着他,后者却视若无睹地直接从他身前掠过,先半蹲在兰溪床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随后将刚绞好贴上额头的湿冷手帕扔在一边,回头蹙眉道:“有干净的丝巾吗?” 安瑟从袖中抽出一段白纱差碧缕递过去,陆锦生顺手接过,又道:“无关的人先出去,否则人声沸杂扰乱诊脉,反而帮了倒忙。” 本来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无关人等,可陆锦生此言说得不亢不卑,坦荡得几乎叫人羞于同他再耍赖皮,几位姨娘对视一眼,忽听周夫人也意有所指地重重咳嗽一声,忙识趣地带着丫鬟悄悄退出去,屋子里转眼空下一半地方,只见周骋独自站在一角,另一边则是周夫人和妆容精致的安瑟,身后站着几个衣裙微乱的表亲姐妹,都伸长脖子一脸好奇地盯着陆锦生看。 陆锦生毫不在意,只将纱布像昨日那青年郎中一般展开了搭在兰溪手腕上,隔着白纱并拢两指切在女孩伶仃的腕间,专心致志地诊了片刻后忍不住将眉头皱得更紧:“她昨夜吃过什么?”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除周骋阴沉着脸不语外,连周夫人和安瑟都是满脸愕然,周夫人甚至疑道:“大家吃的并无差别,怎地专她一人病成这样,旁人一点事都没有?” 陆锦生摇头,将随身带来的乌木小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细棉布包好的金针及火石蜡烛等物,先点了蜡烛将金针置于火上慢慢灼烤,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拔了塞子后放在兰溪枕边,这才持针而起,比划着像是要将寸长金针从兰溪肋下垂直刺进去。这不是寻常治病的手段,看得周骋心惊肉跳,几次三番想要出言阻止,屋子里胆小的女孩已经吓得背过身子,连周夫人都觉得肋下隐约阵阵发痛,担心下一刻便是血溅当场的惊心场面,忍不住迟疑道:“等等!你这方法闻所未闻,真的可行?” 陆锦生略一点头,低声道:“来两个人按着她的手脚。”随后调整位置,一点一点地将金针旋转着刺入兰溪的身体,直到手上仅余指甲长短的一小截时方才停下,然后将那瓷瓶举到兰溪鼻下,又撕下一条白纱蘸了蘸瓷瓶中的膏脂状物,小心翼翼地点上兰溪的人中。 这一下仿佛触到了什么痛处,方才还烧得浑浑噩噩的女孩陡然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气喘,拼命扑腾着想要起来,亏得站在她身前的人是周骋,费了好大劲才将兰溪四下挣动的双臂狠狠按回到床榻上,半惊愕半骇然地瞧向兰溪烧成通红一片的虚弱病容,只见那女孩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紧闭的眉眼挤在一起。看上去极为痛苦难耐,可是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却令他猝不及防。 “没事吧?”周骋看向被兰溪甩到一边的妇人,那是周夫人贴身的侍婢,很有一把子力气,可刚才竟然也没按住那两条细弱的腿,此刻正同他一样惊愕又茫然,摸摸鼻子笑着道:“看不出小兰小姐力气这样大。” 周骋默然片刻,垂目看了兰溪一眼,忽然问陆锦生:“这个是不是很疼?” 陆锦生道:“应急之举,平素都不用的。”他指挥那妇人将兰溪扶起来靠在床边,从木箱中取出两枚青色药丸捻碎了和在茶碗中,又让妇人一点一点将茶碗里的温水喂入兰溪嘴里,待一碗水见底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周骋交换一个眼色:“等着吧。” 周骋神情严峻,周夫人看出端倪,四下扫了一眼,果然没见到沉香的影子,扭头对回到自己身边的妇人低声道:“沉香呢?” 妇人愣了一下,飞快明白过来,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才到门口忽听屋内众人惊呼失声,却是兰溪骤然呕出半口发黑的血沫,随即伏在床沿咳嗽不止,嘴角不停有黏稠如鲜血的东西滴落下来,转瞬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陆锦生摸出一根银针在那血里蘸了蘸,片刻后针头隐隐发黑,这血里有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一室静默。 周骋的神情越发冰冷,阴沉目光在兰溪额角的伤口和下颌的血迹间扫视几回,忽然道:“可她吃的东西我全都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陆锦生看他一眼:“所以你检查完之后那些饭食就再没经过他人的手?” “她一个丫鬟……” “灵芝,”陆锦生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用那束白纱擦净兰溪唇角的血迹:“也是丫鬟。” 这话像只手一样把周骋还没说完的话全拍回喉咙里,憋得他沉默片刻,忽然抬腿就往屋外走——周家大少平日里也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可从没像现在这样丝毫不加掩饰,还留在屋子里的几位表小姐们都从那张脸上看到积累到即将崩盘的怒气,纷纷推攘着让到一边,留下足够宽阔且无人敢阻拦的一条道路,任凭周骋快步跨出屋门。 陆锦生叹口气,将兰溪平放在床榻上,又在她脑后塞了两个厚厚的垫子,只交代一句“别动她”便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总算在周骋一脚踢开下人们居住的房门前将他拦了下来。 “你冷静点,”他用力勒住周骋的肩,在他耳边沉声道:“这屋子里还住着别的女子,别乱来!” “反了她!”周骋怒道,他的脸颊苍白如纸,是被气得失去了血色:“一个下人,欺负小兰身体不好,竟然敢当着我的面搞鬼!”他气急败坏地砸了下拳头:“我昨天就该想到的,什么碰伤、什么着凉……我竟然信了她的鬼话!” 走廊里其他的过客被他吵架似地嗓门吸引,一个两个都偷偷打开门探出脑袋来看热闹,谁知同周骋恶狠狠的目光撞个正着,半大小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对于一言不合便打得你满地找牙这种事情充满热忱,是以也没有人真的想不开到要和这少年分争,连忙又哐地一声推上门,只把耳朵贴在门后凝神谛听。 好在这时周夫人的侍婢带着其他几位姨娘房里的丫鬟匆匆走来,先向周骋行过礼解释周夫人的意思,随后毫不顾忌地叫开房门,一群人涌进去直奔沉香的行囊,将一个不小的绣花包袱抖得散落满地,片刻后七手八脚地从杂物中扒出半封纸包,打开来却看到里面还剩不少褐色粉末,凑近了便能闻到阵阵药材的苦味。 那妇人不敢迟疑,连忙将纸包叠好交给陆锦生和周骋,三人又一齐回到楼上兰溪房中,陆锦生当着周夫人的面将那药粉倒在宣纸上,捏起一抹轻嗅,随即肯定道:“是泻药。” 妇人小声给周夫人讲述这包药发现的始末,听得周夫人脸色愈发阴沉,瞥一眼自己身后跪着的女子,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子正是沉香,此刻正泪流满面地诉说着自己的无辜与不慎,闻言霍然睁大眼睛,慌忙否认道:“不是的,那是……” 她猛然住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脸色憋得通红,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吐露半个字,只是不停流泪磕头,咚咚闷响听得人心头发怵。 她是从小就跟着周夫人的,一向伶俐得宠,平素嚣张跋扈惯了,哪有这么卑微乞怜的时候?周夫人似是略微动容,可又找不到理由能为她开脱,正纠结时忽听安瑟温声道:“可就算是泻药,沉香一介弱女子又该从何处弄来?我觉得这件事还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沉香,不如你说说,这东西原本是放在你行囊中的吗?” “不是,”沉香听懂了她的意思,转而向周夫人又磕了一串头,凄惨道:“我从未携带过这种东西,此事是有人蓄意陷害,还请夫人明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