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客栈中一片静谧,人人都缩回自己的房间里夜会周公,唯有玄字九号房门口一左一右杵着两尊身材高大的门神,一声不响抱臂而立,满脸生人勿进的冷漠。 不多时只听他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穿白衣的俊秀少年,眉眼如霜,腰间以亮银璎珞佩着一块血玉,于贵气里透出几分清寒来。 两个守门的男人向少年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却没有让开的意思,而是探寻地朝屋里看去,不一会只听屋里传来三声指叩桌面的声响,像是某种暗号,两人这才对视一眼,谨慎地后退,慢慢给少年让出一条路。 少年沉默地离开了,他的脚步轻盈迅捷,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饶是这样还依旧千百倍小心,走到自己的房间前甚至停下来深深喘了两口气,这才屏息推开房门,一个闪身钻进去,继而又将两扇门轻轻合拢,尽可能保持寂静。 然而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熟悉得欠揍:“怎么,一泡尿要撒这么久?” 陆锦生的身体猛地僵硬。 床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那人正毫不掩饰地跃下床来,慢悠悠地一步步走近:“陆贤弟,身有隐疾可不是小事,为兄很为你担忧啊——日后倘若结了亲,你头上的帽子岂不是数都数不清?” 他将手放在陆锦生肩上,一点点将他翻转过来,陆锦生顺着他的力道动作,很快两人变成面对面,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果然是周骋这个王八蛋! 周骋平日里几乎抓不到陆锦生的尾巴,今夜能顺利揭他一个短,心中愈发痛快非常,一边在陆锦生肩上捏了几把,一边调笑道:“怎么绷这么紧?是紧张还是尿急啊?” 陆锦生咬牙看着他,周骋却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分析道:“你年纪轻轻,总不会真的……嗯?不是尿急吧?” “那就是紧张?也是,大半夜的干点什么事的确人不知鬼不觉,结果没想到被我抓个正着……”他笑嘻嘻地凑过去,在陆锦生耳边轻声道:“到底干什么去了?说!” 陆锦生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开了口,却答非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怎么能把您这位来去如风的夜行侠给堵个正着呢?”周骋嘿嘿一乐,拍拍他的肩膀:“少给少爷我装模作样,不想说没事,等老爷子过来了你亲自和他解释去,少爷不稀罕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当!” 这话远比一切威胁都有效,陆锦生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起来,反手捉住周骋的在他身上拍来拍去的手,低声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周骋弯弯嘴角:“不就是尿得时间长了点嘛,我接受这个解释,没问题。” 他看着陆锦生,下巴高傲地扬起,势在必得的模样。 陆锦生慌乱起来,他死盯着周骋,目光中杀气腾腾,说出的话却软了许多,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去……” “编瞎话就免了,”周骋道:“尤其还是那种咱俩都能听出来的瞎话,平心而论,我也不傻,是不是?” 陆锦生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才接上刚才被打断的半口气,继续道:“我是去调查有人暗中加害小兰小姐的事情。” 周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你们当郎中的,都这样一天到晚地盯着别人家的女眷看吗?” “我没有骗你……” “我凭什么信你?”周骋再一次打断他的话,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我实话告诉你,这里好几十人,要非让我剔出去一个信不过的,那没别人的份,你独占!” 陆锦生点头:“一样。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人要害兰溪,她吃的东西被人动过手脚,明天就会发烧,如果不施救的话,很快便会危及生命。” 周骋眯起眼睛看他:“少诓我,她吃的东西我查过。” 陆锦生耸耸肩,那表情像是在说“走着瞧”,周骋不知不觉放开手,只听他道:“是不是诓你我说的不算,等到明早自会揭晓。” 他若无其事地绕过周骋的身体,径直走向床榻,直到舒舒服服地躺下后才见周骋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一般,冲上来怒道:“你占了整张床,我睡哪里?” “随便,”陆锦生揶揄地看着他,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却作势向他遥遥伸过来:“怎么?一个人睡不着,还得要我抱着?” 周骋:“……” 他心下一阵恶寒,也说不出那股稀里糊涂的慌张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不停倒退至门口,色厉内荏地怒道:“你……你有毛病吧?” 陆锦生在床上翻了个身,也不理他冒火的语气,反而刻意放软声音,睡意朦胧地笑笑:“有没有毛病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哐地一声巨响,周骋推开门夺路而逃,像是屋子里有个什么怪物要吃了他似地,一路冷汗涔涔跑到自己原来的房中,也不看那床榻上有没有人,直接和衣翻身上去。 “什么人?”原本在此酣睡的少年被他惊醒,还没等发出声便被堵住了嘴,紧接着便听自己的亲哥语气怪异地道:“别说话,睡觉!” “哥?”周家二少爷惊奇道:“你不是和陆大哥……” 周骋忍无可忍盖住他的脑袋,对自己弟弟不满的呜呜挣扎声充耳不闻,咬牙重复道:“睡觉!”然后便再也不出声了。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清晨时周二才再次被屋中的动静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背对着他正在宽衣解带,登时惊道:“谁?” 那道身影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来,尽管仍是一脸若无其事,但周二还是被他哥眼下两个硕大的青黑眼圈吓了一跳。 “哥?”他啼笑皆非道:“你这是……” 周骋瞪他一眼,加快速度换好衣服,抬腿就要走,周二忙扑过去阻拦:“等等你就这样出去?还有,你怎么睡到我这里来了?” 周骋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我是你大哥!弟弟的床当哥的睡不得是吧?兄友弟恭四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 他弟弟张嘴还想说什么,周骋却怕了他,忙不迭地将他推到一边:“行了行了,赶紧穿好衣服下楼吃饭,上午就要启程了别缠着我……还有离姓陆的远点!” 颠倒黑白是需要厚脸皮作盾的,周骋显然还没有厚颜到如此程度,红着脸匆匆下楼,却与一个端着水盆的姑娘撞个正着,那姑娘作周家丫鬟打扮,一个不稳将手中半盆凉水全都倒扣在楼梯和周骋的衣服上,将他泼成一只淋漓带水的落汤鸡,登时吓得腿都软了,慌忙认错:“少爷,我不是有意的。” 大清早客栈里已经有人来来往往,周骋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和一个丫鬟理论,只得强憋着火安抚道:“没事,你……怎么是你?”后半句语调直转向上,满是惊愕。 那丫鬟慌里慌张地抬起头,却是本应在兰溪房中服侍的沉香,只见她满目惶然地看着周骋,眼珠乱转,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打水帮小兰小姐梳洗……” 周骋皱眉:“小兰身子不好,你还拿冷水给她梳洗?” 沉香哑口无言,周骋在这沉默中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往楼上走,这下可是触到沉香的死穴,她甚至连倒扣的盆都来不及捡,膝盖一弯直接跪倒在地,哀求道:“少爷——” 周骋回头看她。 “小兰小姐发、发烧了……”沉香哆嗦着解释,这当口上却还不忘撇清自己的干系:“昨晚都没事的,也就是今天一早,肯定是因为昨夜她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帮她盖上被子,结果着了凉——不过不碍事,真的,就是一点点烫,用冷水敷过额头肯定便好了。” “少爷,”许是见周骋面色不为所动,沉香心下一沉,干脆豁出去膝行上前去抱他的腿:“少爷您饶了我吧,我身上还带着一个,都说为人母则善,我肯定不会……” 周骋将她一把推开,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恰好见安瑟正从兰溪房中出来,连忙上前问道:“小兰发烧了?” “是呀,病得这样突然,”安瑟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还是要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只是这么早,医馆怕是还没开门。” 周骋脑中嗡地一声,想起昨夜陆锦生的话。 “她吃过什么?”他忍不住喃喃,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个不停:“她吃的东西分明和大家一样,我还特意检查过……” “……小时候不是也这样烧过一次?我记得秦叔当时好像说她的身体和常人不同,过段时间是会自己退烧的,”安瑟的声音在他耳边时隐时现:“骋哥,我还是觉得……” 周骋摆摆手,闭着眼睛思考一会,抬手叫过一个丫头:“你去找陆少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