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这个时节,周骋第一次在周家大宅的堂屋里见到兰溪,隔着一扇三月桃的屏风,兰溪在外面神情淡漠,他却在里面因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婚约和父母争得天翻地覆。 七年后的今天,换作周家别苑的堂屋里,蓬星兰的影架替代了三月桃的屏风,照例将堂屋分隔出前后两半,兰溪在外面昏沉地蜷缩在椅子上,周骋隔着影影绰绰的刺绣帷纱望她一眼,转过头继续据理力争。 周员外和正房夫人隔阂已久,在这件事上倒是罕见地达成共识,相比于夫人的不耐烦,周员外至少认真听完了儿子的想法,然后做出一副沉吟良久的姿态,最终仍然表示送兰溪离开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小兰的身体需要静养,大家也不能总为她一人疑神疑鬼,日子还要接着过,等启程那日再接她回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况且那户人家是你三姨娘的远亲,知根知底,总不至于下毒害她。”周夫人道:“宅院里人太多太杂,反倒让人不放心,万一有浑水摸鱼的再来上这样一回呢?且不说小兰,其他人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周骋愣愣地看着她:“可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把她送出去……”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想法,可是还没来得及抓紧便滑落不见了,只留下两只徒劳打转的眼睛和一双举起到一半的手臂,恨不得把脑子里的想法倒出来翻个彻底——山上那夜兰溪说有人要害她,他没信,但是后来这件事被揭发出来的过程未免也太顺当了些,两个罪魁祸首明明都死了,兰溪却一直不得安生,昨天下午兰溪说“你们都一样”,谁和谁一样?还有…… “危险还在!”周骋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抢在她娘前面道:“背后一定还有人在针对小兰下杀手,我们不能……” “你看见了?” 周员外的声音一出,周骋立刻乖乖闭嘴,颇为心虚地听他爹冷声质问道:“还是你听见了?” “没……没有……” “既然没有,就别拿所谓的猜测出来耸人听闻!”周员外用力一拍桌子,周骋被亲爹从小训到大,知道这是老爷子在暗示他闭嘴,忍了又忍,还是小声道:“可……” “你再说半个字,就和她一块滚出周家!”周员外抖着胡子看他,一字一顿,森冷得不近人情:“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带她回周家是为了给老祖宗一个交代,不是让你们一个两个都骑到我脖子上来!你要是再敢跟着瞎掺和,我就活活打断你的腿!” 周家在这边陲之城黑白通吃,周员外年轻时候也是一位活阎王似的人物,近几年才慢慢休整成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相和圆滚滚的佛爷身材。周夫人已经很久都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可毕竟是枕边人,她对夫君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听出话音不对,连忙替自己的儿子开脱道:“罢了罢了,阿骋也是心肠软,再说明明是你执意要骋儿娶那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如今出了事,怎么就不许阿骋问上一嘴?阿骋,你爹今天不痛快,你快出去,别再惹他了。” 话已至此,周骋也知多说无益,气鼓鼓地喘了一会,还是绕过影架出去了。 他垂头丧气走到兰溪身边,刚要把她扶起来,却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还睁着眼睛,只是眼神涣散全无焦点,也不知究竟是醒着还是迷糊着。 “小兰?”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兰溪面上没有反应,但是从身侧垂下的手指轻轻一动,玩笑似地勾住他的衣襟,这便不像无意间的动作了,周骋迟疑着打算再凑近些,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头便望见那四个被他赶走的妇人在管家周伯的带领下施施然走进来,眉眼间带着些讨人嫌的得意神色,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周伯在周家管事数十年,连周员外对他讲话时都颇为尊重,周骋还思考着该如何应对,却见他弯都不转地朝自己直直走过来,面上堆笑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快把小兰小姐送到农家里,省得再过一会天晚风凉,冻坏了小兰小姐的身子可不好。” 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这边和和气气地提出请求,说的话也算是有理有据,周骋实在挑不出刺,总不好再明着阻拦,只好点点头让到一边,随那几个女人粗手粗脚地将兰溪扶起来,摆弄片刻后终于歪歪扭扭地给她套上一件衣服,然后夹着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屋子。 周骋皱眉看着她们消失的身影,问周伯道:“他们到底要把小兰送到什么地方去?” 周伯苦笑道:“大少爷难为我了,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只听说是一户农家,那农妇早先把自己患了失魂症的儿子给医治好了,十里八乡的农人都把她当成活神仙供着,估计老爷和夫人也是希望小兰小姐能够早日康复,毕竟再过几天还要启程,舟车劳顿的……” 周骋奇道:“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来给小兰治病?小兰那奇怪身子从小到大都是由秦叔给养着护着,如今再不济还有姓陆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一个主意送她到外面去休养?这到底是谁提出来的?我三娘?” “这我就不清楚了,”周伯唯唯诺诺地应付道:“横竖老爷和夫人不会害小兰小姐,放在哪里不一样呢?” 周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点点头:“行了,我算是看得清楚,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对我说实话,罢罢罢,我不问了还不行么?” 他绕过周伯走出门外,忽然被门上一根凸起的木刺刮住衣角,一声刺耳的裂响后,周骋低下头,无奈地看着那片被勾破的布条飘飘荡荡地垂下来。 “没被小兰抓坏就不错了,结果还在这里被刮上一下……”他摇头嘲道:“难不成今日衣仙下凡,该你渡劫?” 那片衣襟在风中脆弱地摆动着,周骋不知怎地竟站在原处看上许久,入魔一般,只觉得心跳莫名其妙地狂飙起来,仿佛内里有一柄锤子正疯狂叩击着他的骨肉,让他心神蓦然慌乱。 兰溪紧紧蜷缩在一张木头床的角落里,床上的被褥又潮又硬,甚至还能摸到一片片干涸的污渍,空气里有很难闻的气味飘散着,她抽抽鼻子,忽然耳朵一动,听到屋外隐约传来的叫骂声。 那是一个粗哑的女人嗓,骂得是什么倒听不分明,然而并不影响其实际威力,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和骤然拔高的动静吓得兰溪猛地往后缩去,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依稀记得头脑昏乱时被人一路拖行着交到这里,安瑟,夫人,还有周骋……所有人的面容在她眼前轮番闪过,最后全都消失不见,视线重新集中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轻飘飘地推开了,一个露着半边膀子的胖女人端着个破碗扭腰进来,好奇地瞟她一眼,响雷似地道:“醒啦?” 兰溪哆嗦一下,这回记忆全都回来了,和安瑟一同跌倒时手背上的剧烈刺痛,紧随而来的迷乱幻觉,争吵,拉扯,还有来到这里以后陌生却恐惧的一切。 那女人并不在意她呆呆的神情,只翘腿勾过一张板凳坐在她身前,将手里发黑的碗递给她:“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兰溪茫然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下意识地向她身后望去。 “看样子心思还挺活络的嘛,”那女人嘟囔一声,这嘟囔听着也像是光明正大的不满,然而语气里的不耐烦却迅速地满溢出来:“怎么?还得我教你怎么学乖?” 她慢悠悠地弯下身子,从地上随手捡了条软塌塌的牛尾巴一样的东西,掂量轻重一样在手心一下下拍着:“行吧,正好今天吃多了想活动活动,就先教你一个理,进了我这扇门——”她猛然站起身来,将那古怪的软东西在半空中一挥,抽出极响亮的一声:“就收起那些想跑想骗的小心思,乖乖听话就不用受苦,若是给你姑奶奶找麻烦,我让你连爬下这张床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