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里有东西! 兰溪僵直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掺了冰碴般猛然冻结梗住,一瞬间心脏狂跳,可又投鼠忌器,不敢声张。送粥来的丫头是个生面孔,不晓得究竟奉了谁的命令,然而看她方才热络的样子,恐怕是不肯蒙混过关的。井水就在后院,她去打水润湿手帕再回来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这碗加了料的粥当真喝也不是倒也不是,无论怎么处理都难免惹人怀疑,兰溪一时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在地上撕开一条裂缝躲藏进去,自懂事以来便如影随形的恐惧再一次包围了她,身边仿佛始终都有无数双眼睛在隐秘地窥探着她的举动,一条条算计的手臂在她周身交织成天罗地网,想要伺机将她捕杀其中,往前往后尽是深渊。 她急促地喘了两声,用力揪紧自己的领口,踉跄半步靠在桌边。 小白狗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亲昵地用鼻子在她的裙角上蹭来蹭去,兰溪低头看它一眼,神情绝望,颤抖着哑声问它:“可爱,怎么办?” 可爱歪头望着她,耳朵倏然翘起来,雪白的毛软软垂下,是两只绒绒的小三角。 兰溪愣了愣,忽然探出手来,一把拎起它肉嘟嘟的后颈:“有了!” “你乖一点,就帮我这一回,”她把狗拎到桌上,胡乱哄道:“以后好吃的都给你。” 丫头捧着被井水打湿的丝绢匆匆忙忙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传来混乱至极的动静,紧接着是小兰小姐一声底气不足的怒喝:“你怎么这么调皮!给我站住!” 正当丫头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谁能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还把温吞吞地小兰小姐惹得怒气大发的时候,却见一只雪白的小奶狗像被狼撵一样屁滚尿流地从屋里跑出来,还一路委委屈屈地嗷呜着,肉乎乎的小爪子湿了几绺,细软柔长的白毛粘哒哒地垂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隐隐约约的湿润痕迹。 然后才看见坐在地上的小兰小姐——确切说应是一脸怒容却狼狈至极的小兰小姐,衣襟下摆和发梢上都沾满了黏稠的粥水,旁边翻着一只倒扣的粥碗,喷香四溢的参粥洒了一地。 “这个捣蛋的坏东西!”兰溪忿忿地向她控诉:“烫死我了,还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今天要把它赶到院子里去睡!” 想来方才是这只小狗在屋子里攀来走去地玩闹,结果不慎踢翻了粥碗,还殃及到了兰溪。 丫头赶忙将她扶起来,俯下身子替她整理衣裙,兰溪偷偷地瞄一眼狼藉的地面,背在身后的手张张合合地活动几下,心里有点担心自己掐狗的那一下用力是否过重了。 当然重了也没办法,只有狠狠掐下去才能激得可爱转身急急忙忙地逃出去,只要它逃了,丫头一时半会就看不出来是她动了手脚。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状似无意地道:“以前这些都是灵芝来做的,今天怎么没见灵芝?你是新来的吗?” 丫头温顺地抿了抿嘴角,去梳妆台取了把牛角发梳,半跪下来替她将被粥粘连的发丝一根根梳理整齐:“回小姐的话,奴婢小名沉香,原先一直在外院帮着洗衣打扫,昨天才被夫人点进内院。灵芝姐姐被夫人调去做绣活儿了,眼看着就要开春,城里却全是流民兵痞,外面的丝绸彩锦运不进来,夫人调了宅子里绣工顶好的几位姐姐去缝制春装,听说灵芝姐姐绣出来的蝴蝶像真的一样。” 兰溪笑道:“这是实话,你看,”她翻过手腕给沉香展示衣袖上细碎的莲纹:“我身上的这件就是她绣的。” 沉香羡慕地看了一会,叹气:“可惜奴婢粗手笨脚,做不来这样精细的活计。” 她将发梳搁在一边,将地上的汤汤水水收拾整齐,抬眼道:“小姐,厨房里还煨着些红枣猪骨汤,奴婢给您端一盏过来吧。灵芝姐姐特别交代说下午这一顿必须要打点好,不然怕小姐晚间腹痛,那我……?” “也好。”兰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的手上微微一凝,随即眨眼避开了:“顺便告诉厨房今晚的药不用煎,陆少爷临走时交代过,我的药可以暂停一夜。” 沉香点头应一声好,垂眉敛目地出去了。 兰溪盯着她的背影没吭声,内里心跳如擂鼓——有些破绽其实只一眼就能看清,对于一个一直在外院做粗活的使唤丫头而言,沉香的手似乎太过细嫩了。 她不是被夫人调进内院的,她根本就是安瑟的人,只有安瑟身边的丫鬟个个极擅女红,所以她才会在见到灵芝的绣品时露出那样不似作伪的羡慕神情,想来在安瑟身边,她大概也并不是最令主子亲近的。 难怪会被派过来下毒。 这不是安瑟第一次对她下手了,敌意颇深处处针对是一回事,暗里投毒想置人于死地却又是另一回事。兰溪刚被周员外带回不久的时候被惊马当街撞过,若不是身边的周骋反应快用力将她推到一边,她绝不会仅仅只刮了一身擦伤;这事发生大约一年后她又在游戏时被人推下了荷花池,那池子年年冬季都被人仔细清理过,谁也没想到里面会落下一根斜插在泥地里的尖锐铁钎,长度约到荷花池一半的水位,兰溪失足摔下去后只感觉一股奇怪的水流裹挟着她硬生生地往某个方向撞过去,被周骋湿淋淋地拖上来时腰间已扎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汩汩冒血,将素净的浅粉清荷硬生生染成艳艳红莲。 那股水流成了她至今以来的噩梦,兰溪一度以为那是一只沉浮在荷花池中的凶恶水鬼,在被拖拽着不断下沉的时候,她恍惚看见了一张乱发遮掩的面容,左眼角处有一颗枣大的红痣,嘴角向下撇着,穷凶极恶的模样。 这件事她没敢对任何人讲,因为大家见了她的眼神都和见了鬼差不多,她生怕这东西真是被自己招引来的,只好趁夜深人静时带着几块吃剩攒起来的点心偷偷摸摸地祭拜那位不知名的枉死者,结果不巧又被安瑟撞见,第二天半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兰溪深更半夜在水边招魂弄鬼,走路碰见时个个恨不得在她身边绕开半尺,平素叽叽喳喳地说闲话,但凡看见兰溪后却又诡秘地安静下去,只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她看,那眼里全藏着大大小小的钩子。 直到这时兰溪也没想过是安瑟在对她下手,她带着灵芝搬进周宅里最荒凉偏僻的小院中时才勉强到了七岁,旁人家的小姑娘尚是承欢膝下的年纪,可她却被众人的眼色和流言蜚语压得直不起腰——天生绿瞳成了她的原罪,父母双亡成了她不祥的证明,那一年她险些命丧荷花池,在旁人嘴里却成了一个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人人都知道周家大少未来的小夫人命薄如纸,怕不是有黑白无常见天地跟在她身边虎视眈眈。 她在院子里足不出户地待了整整两年,每日跟着灵芝吃素念佛,然后某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毛茸茸的幼鸟在她平素喝水的碗边蹭了蹭嫩黄色的小嘴,随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僵硬了。 兰溪活的与世隔绝,其实脑海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关于“下毒”的概念,然而那或许是她迄今为止最惊恐的一次,长街上的惊马,荷花池里的铁钎,一切一切都合理地串联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抱紧手臂,忽然意识到自己活得有多危险——虎视眈眈的从来不是阴间黑白无常,而是她身边生命蓬勃旺盛,有说有笑的普通人。 有人要杀她。 手足无措的时候正赶上灵芝从外面进来,她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珠,极悲恸的模样。兰溪张张嘴,还未等她说出什么,灵芝已经哇地一声哭出来,用力抱紧了她小小的身体:“小兰小姐,连翘死了,这傻瓜吞了金子,就……就在那棵大柳树下。” 她的泪水滚滚而落,很快打湿了兰溪的衣裳,然而兰溪毫无察觉——她的思绪一半被自己的命不由己吓得僵硬,一半却被连翘的死惊得说不出话来。 连翘也是个丫鬟,有双月牙似的眼睛和柔韧如初春细柳的腰身,她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微微笑意,对谁都是一派天真的模样,是宅子中少有的对兰溪仍抱有善意的人。 兰溪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宅子最东边的那棵大柳树下,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新衣裳,脸上擦了些淡淡的胭脂,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明艳动人。 “三爷答应要收我做偏房,”她笑得温存甜蜜,捏着兰溪的脸逗她:“小兰小姐看我好不好看?” 三爷是安瑟的三叔,风流倜傥,桃花债无数。 他软磨硬泡地逼着连翘就范,糊里糊涂地应下连翘要进门的要求,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连翘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前时,已成了大柳树下一具僵冷尸体,眉目夸张地撇大,瞧着狰狞可怖,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模样了。 她的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凌乱地堆了不少金银首饰,细细盘查下竟全都是宅院中个个女眷内室丢失的。 大家都说,她是一个伺机潜逃却被老天惩罚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