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明英山药王谷。 安瑟站在父亲身后好奇地端详着眼前眉目俊秀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素如霜雪的白衣,气质冰冷,狭长凤眼里的光芒锐利如同刀剑,腰间垂下的玉佩中荡漾着血色。 “周家祖上曾和我的先祖签订过一份契约,”少年将一根细如牛毛的空心银针慢慢插入一块风干的蛇皮中,垂眼凝视着蛇皮上色彩斑斓的花纹:“先祖一脉几近凋零,周家却撕毁承诺远走边陲,致使当年一同签订契约的五姓已亡四姓,血债却无力血偿,纷纷拜托我家祖上日后勿忘。时过境迁,英雄渐老,如今我是氏族中最后的当家人,这笔账已不得不清,毕竟九泉之下,还有人在等着那一份正道公平。” 安瑟的父亲安柳楠赞同道:“周家发迹的原因虽不为人知,可近百年来跋扈非常,早已犯了众怒,只因出师无由而不得不忍气吞声。倘若小兄弟有身世有手段,倒是不难服众,只是……” “只是,”那少年淡漠接道:“我缺乏一个能进入周家的机会。” “这倒不难,”安柳楠思索片刻,一挺肥硕的肚腩,露出些胸有成竹的微笑来:“想要安一个虚假的身份实在轻而易举,现成的便有一个,是周家现任当家主母弟弟的幼子,周夫人当年为了嫁入豪贵之家早已同娘家闹翻,平日里甚少走动,可她的小老弟与我倒是十分相熟,我记得他的儿子年纪和小兄弟差不多大,眉眼相貌倒是也有几分相似,更重要的是这小孩很得周当家的喜爱,出生那年据说是什么祥瑞之兆,险些被他过继了来当自己儿子养着,定然不会多生疑心。” 少年拔出银针,随手将那块蛇皮扔在一边的水桶里,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是么?那倒是天赐良机……可是,这位正牌的祥瑞又该怎么办呢?” 安柳楠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小孩子嘛,总是淘气,比如夜间玩火点燃了屋子,而他的父母又不小心睡得正熟毫无察觉,亲戚朋友也无一有异议,那么……” “那么,他就能让路了。”少年轻声说,他的声音也是冷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安瑟总觉得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显出某种狐狸式的老谋深算来:“安员外是聪明人,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却也知道‘祥瑞’并非平白降落,还请安员外来开个价,明买明卖更公平些,不是吗?” 安柳楠竖起大拇指:“爽快!”他把安瑟从身后拉出来,轻轻将她推到少年身前:“这是我的小女儿安瑟,安家不像周家那样是光棍遍地的命,我有九个女儿,瑟儿是最机灵漂亮的,同周大公子周骋青梅竹马,可惜姓周的祖上不知道脑子进了什么水,订下一份传了好几辈子的娃娃亲,偏偏就卡在周骋那小子身上,如今那小子便等着加冠以后拜堂成亲,只是可怜我这女儿,日日以泪洗面,那个……衣带渐宽……” 少年道:“我懂了。” 他把那根空心银针夹在五指间翻来覆去地玩着,动作灵巧漂亮,几乎晃出一幕连片的光影,最后终止游戏时却冷不丁松了手,只见那针仿若流星般自他手中一闪而过,随即没入桌角下的一盆藤萝中——生机旺盛的藤蔓纠缠生长着,枝蔓约有人的拇指粗细,瞧着青翠至极。 紧接着惊人的一幕便出现了,安瑟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盆藤萝迅速褪去碧绿颜色,转瞬间枯萎发黄,缩成细长草叶一样的形状,软塌塌地垂在盆边,渐渐染上灰厄色。 也就是她一眨眼的功夫,也就是仅一根毒针没入根系里的威力。 “这是毒的力量。”少年抬起头看向父女二人,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左侧颊甚至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酒窝,纯良得像个仙童:“我会把这种力量带进周家,顺手为你的女儿除去与周骋之间最大的障碍——对了,那个女孩叫什么?” 安柳楠暗中推了安瑟一把。 安瑟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站直了酸软的双腿,声音微微发抖:“兰……兰溪,她的名字,叫做兰溪。” “你答应过我要除去她,”周宅内里废弃的院墙后,安瑟质问陆锦生:“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总不会是于心不忍吧?” 陆锦生慢慢捻碎蘑菇肥厚的菌伞,将沾满诡异红色汁液的手指放在鼻前闻了闻,似乎有些惊奇:“这里怎么会有如此邪门的毒?”他左顾右盼地想要寻找什么,安瑟等得不耐烦,伸出手要阻拦他,却被他轻轻巧巧地闪身避过去:“别碰,会死人的。” 安瑟并不怕他,她熟稔这场交易的一切规则,只是对陆锦生的不肯合作颇感恼火:“少装神弄鬼!倘若真的能死人,你就把它放到兰溪的汤药中去,也让我们见见你的本事,省得一天到晚都装成孝子贤孙的模样,让大家都怀疑你是铁了心想留在这里当少爷。” 陆锦生看她一眼,忽然道:“秦老爷子是你们的人?” 安瑟明显一怔。 陆锦生了然地点点头:“那便是丫鬟灵芝了,我还在想秦老头那固本培元的药方分明没问题,究竟是什么让兰溪起了疑心,把药全都倒掉——你可能还不知道,之前你们串通灵芝往兰溪药中下毒的事兰溪早有察觉,那药她一丁点都没喝,全部都倒进花盆里。我一直想不通以秦老头的手段怎么会这样轻易露了马脚,原来如此。” “既然她有所察觉,我们就不能再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用毒,更何况近几日她的药剂膳方都出自我手,倘若真的死于毒杀,一旦被秦老头看出来,你和我都逃不了怀疑。” 安瑟愣了一下:“什么?她知道?”她忽然慌乱起来,六神无主地抓紧腰间的荷包:“那现在该怎么办?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大家一定会想到我身上,那我不就完了?不行,你必须尽快处理掉她,还有秦郎中,他知道我要给兰溪下毒的事情,他也不能留。” 陆锦生似笑非笑地道:“你放心,这些都好办。近来山下城中有流民上山打家劫舍,我听说这一片园子都由你叔父带人守着,你带句话过去,若是见到兰溪一个人离开大宅进山,谁都别阻挡,由着她去。” “进山?”安瑟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为什么要进山?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午后的阳光绚烂地倾洒在这片无遮无挡的院落中,陆锦生却站在半边断墙下,俊秀面容隐在一片凉阴阴的昏暗里,安瑟只听他漠然道:“我不仅知道她要进山,还知道她一定会往东走,东行大约半天的脚程处有一道山壁形成的夹缝,可藏人,可杀人。兰溪一定会走到那里,你若是想一并除掉秦老头,叫人绑了带过去便是,尸体用金水处理干净,日后兰溪失踪事发便推到秦老头身上,合情合理。” “至于她为什么要进山……”陆锦生抬头,凝视着不远处一只苍鹰猛然俯冲下迅猛捕猎的画面,眼神一瞬间深不见底:“你大可以找人去给她一些暗示。” 安瑟不怕他明晃晃地恐吓,却也被少年阴冷的语气摄住心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暗示?”她把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掰碎了细细品匝一番,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 陆锦生笑了笑,眸底映出那只喙尖沾血的鹰再次振翅飞起的模样,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一动。 兰溪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灵芝在她身边服侍多年,打心眼里怜惜这个苍白秀丽如同瓷偶的小主子,特地每日下午都到厨房里文火熬上一碗参粥,哄着她吃下去,调理体内元气不泄。 其实兰溪平时味觉也不甚灵敏,粥品马马虎虎地说吃便吃,从来不去计较味道上的细微差异。然而这一次端粥来给她的却不是灵芝,反而是另一个眼生的丫头,容长脸儿水蛇腰,笑起来甜丝丝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握勺子的手,恨不得起身掰开她的嘴硬灌进去——兰溪怕死怕了小十年,对这样的眼神太敏感了,宛如惊弓之鸟般愈发不肯再喝一口,盯着那碗粥的模样就像粥碗会突然暴起咬下她一块肉一般。 送粥来的丫头还在亲亲热热地哄她,兰溪慢慢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嘴唇,颤着手接过勺子——然后手一抖,满满一勺的热粥尽数洒在她的袖子上。 “烫!”她猛然从绣垫上一跃而起,像不留神洒下一勺火似的,不管不顾地推开想要上前查看的丫头,宛如一个不懂礼数的小孩:“快拿丝帕给我,要湿的。” 丫头急急忙忙地去给她取沾水的丝帕来。 兰溪趁此机会迅速拉开箱笼,将蹭上粥水的衣袖不管不顾地朝那个怪模怪样的石雕上抹去,忽而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据说能够令百种□□显形的宝物,第一次在她眼前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