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之际,张啸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有人照着他太阳穴狠狠揍了一拳,耳朵里炸开了水陆道场,不知是地板真的在晃动,还是被那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站不住脚。 总之,他膝弯一软,摔在了地上,而且还是以一种很没有形象的狗吃屎姿态五体着地。 兔起鹘跃间,他并没有看清,是女皇一剑斩下了博雅赫的人头,旋即剑刃横侧,把那颗头颅斜拍了出去,才让所有人堪堪逃过一劫。 即便如此,当安入博雅赫脑中的□□爆炸时,她和离得最近的卡特琳娜还是不可避免的首当其冲。 几乎与此同时,那一道斩落人头的玄紫闪电化成防护罩,挡下了大部分冲击。然而爆炸引发的能量波太过霸道,仿佛涨潮的海水一个浪头打下,那两人就如沙滩上的两只蚂蚁,身不由己地被甩飞出去。 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幕,却因为同样被爆炸波及而无能为力。 眼看她俩即将像张烙饼一样被重重拍在对面的墙上,女皇突然捞住卡特琳娜,随即一个凌空转身,在那迎面撞来的墙板上探足一点,整个人借力弹起,身形轻盈似一只迎风滑翔的海燕。 她的身影倒映在云梦阁主灰蒙蒙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地凝固了,仿佛穿透了虚空,定格在时空裂缝中的某一点上。 女皇在垂直的墙面上踩了几下,每一步都稳如拾阶,行云流水般走完三步,爆炸的余波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她紧跟着一个旋身,就如踩着虚空跳完一个华尔兹转步,轻飘飘地落了地。 从她俩被爆炸波震飞出去,到女皇双脚再次踏上实地,中间相隔不过短短数秒,在场所有人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啸猛地一个大喘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屏住了呼吸,险些把自己一口气憋死。 女皇打量了一番卡特琳娜,见她虽然脸色发白,气息却还稳定,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这才把人放开,掸了掸衣襟溅上血迹,她若无其事地问:“你们都没事吧?” 墨鸢摇摇头,丹宁捂紧了胸口,云十三最绝,他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真摔还是假摔,整个人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壁虎,四肢并用地紧紧“扒”住墙板。 “老大,”他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我墙都不扶,只服你。” 女皇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把这个现眼的货忽略了,她轻轻一抖手腕,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那把玄紫色的长剑“嗡”地发出一声长吟,一道激光随即打出,在密闭的空间里扫了一个来回。 紧接着,拟人电子音沿着入耳式通讯器,直接响起在女皇耳中:“扫描完毕,周围无能量波动异常。” 女皇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那个瞬间,总是一脸万事不走心、仿佛泰山崩于顶都不能让她眨一眨眼皮的帝国至尊切切实实地感到了一阵后怕,倒不是因为自己差点儿被卷进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而是万一这枚人体□□在丹奴之子内部引爆,没有智能战甲中控化成的防护罩,会出现什么后果? 运气好些,只是个别舱室被波及,运气不好,被远程遥控的爆炸“恰好”发生在指挥舱或者武器舱附近……接下来的结果,女皇只是稍稍一想,后背就忍不住地往外冒冷汗。 “马上联系泰丝塔雷莎舰长,”她霍地转向韦尔斯丁,沉声喝道,“扫描捕捞舰艇残骸和所有活着的俘虏,确保这些人中没有第二颗潜藏‘□□’!” 云十三知道厉害,再不敢和她嘻嘻哈哈,第一时间联系上丹奴舰艇。 女皇还想吩咐墨鸢和丹宁分头去检查博雅赫剩下来的半截残骸,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再把□□碎片收集起来,稍后一股脑儿送上丹奴做进一步检查。 这几道指令已经在舌尖排队站好,准备挨个儿往外蹦,却突然被一道铁栓堵在了闸门里——卡特琳娜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险死还生后不立马进医疗舱做一个彻底的检查,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反而是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一把扯住女皇的胳膊肘。 “我曾经见到过……”她咬着牙,话音含在舌头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六十七年前,殷文元帅孤身一人来和我谈判,从二十多米高的桅杆上一跃而下时,和你方才踩着墙壁凌空纵跃的身法几乎一模一样。” 她死死盯着女皇,恨不能把一双眼睛化作匕首,直接洞穿帝国至尊的头盖骨:“你……为什么也会用?” 女皇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了三秒钟,然后,她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海盗女王拽住她的手指。 “关你屁事?”她冷冷地反问。 卡特琳娜:“……” 海盗女王好歹也是称霸一方的角色,没那么容易被四个字打发,她正要不依不饶地追问,眼前冷不防插进来一道身影,把她和帝国女皇挡隔开。 “斯人已逝,再追究这些生前身后,又有什么意义?”云梦阁主没有情绪起伏的语调就如一盆泼下的冷水,把卡特琳娜满头沸腾的血液逼回了脚底。海盗女王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寒噤,眼神变得茫然,她刚想说什么,闻愔已经转过头,仔细端详着女皇的脸。 “你本来就精神力透支,刚才又硬挨了爆炸的能量波,虽然有招风挡掉大部分冲击,内脏和骨骼还是受到一定程度的震荡。”他沉声说,“你必须马上去医疗舱里做一个全身检查。” 丹宁倒抽了口气,韦尔斯丁下巴砸上了脚面,墨鸢反应好些,因为对云梦阁主比较了解,这番话还没超出他对此人的认知范畴。 在幽云十六卫的印象里,女皇是个极难说服的人,多年来的居上位养成了她刚愎自用、说一不二的脾气,就算是一人之下的首相青羽或是国会议长萨塞尔·博尔吉亚,要劝她改变主意,也得一拐十八弯,从语气到措辞都要斟酌再斟酌。 哪怕把全帝都城的权贵搜罗个遍,也没谁敢用命令式的口吻让女皇“必须”怎么样。 这不是劝说,是□□裸的找死。 于是,云梦阁主的“劝说”毫无意外地遭到女皇相同句式的回应。 女皇:“关你屁事。” 闻愔拧起眉头,眼看着她双手插兜,溜溜达达地走远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帝国军办事效率确实一流,十分钟后,丹奴之子已经把扫描报告和战况简报一并发了过来。拟人中控挑出要点,直接在入耳式通讯器里做出汇报,女皇靠着墙壁,半垂着眼,看着像是满脑袋跑火车,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直到简报中突然插播进来一条重要新闻。 “机要处传来消息,一个小时前,北美驻军司令兼雷霆军团长俾斯麦上将紧急召集军团所部,直指联邦千岛群岛。” 拟人中控的声音不疾不徐,带有某种奇特的韵律感,像一支悠悠的舞曲小调。可惜女皇完全没心思欣赏,那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和当头落下个响雷没多大区别,她立马睁开眼:“立刻接通丹奴之子……” “抱歉陛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一日之内打断卡特琳娜三次的女皇终于遭了报应,战甲中枢再怎么智能,到底不是真人,学不来看人眼色。招风用那种韵律感十足的调子,不慌不忙地截断她:“除此之外,机要处还传来第二条消息,据说情报来源是云梦阁。” 女皇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不远处的云梦阁主。 “我想您误会了,截止目前,闻阁主还没收到这条消息。”物理链接中的智能中控感知到她无声的怀疑,第一时间做出纠正,“传消息的人自称‘雪涯’。” 女皇的瞳孔瞬间缩紧成针尖大的一点。 “而他传过来的口信,只有三个字。”招风停了片刻,保持匀速说出那三个字:“……芙蕾雅。” 女皇悚然变色,地下避难所设有自动调节温度装置,待久了有些闷热,她却愣是出了一身白毛汗。 时间退回到四十八小时前。 帝国历二十年三月二十九日,北美驻军司令俾斯麦上将回帝都述职。当天上午,在他走进国会厅的一刻,从统帅长青洛到首席秘书官安娜·贝拉都不由自主地抻紧了皮。 这倒不是幕僚团没见过世面,被上将满身的杀伐之气震住了,归根结底,还得追溯到帝国军部的派系问题。 从建国伊始,国会就旗帜鲜明地分为激进、温和与中间三派:激进派念念不忘三战前期帝国一度席卷北半球,迫使联邦只能龟缩南半球负隅顽抗的光辉历史,力主厉兵秣马、重起战事,再现当日荣光;温和派则认为两国已然签订停战协约,为帝国长远计也好,顾及两国民意也罢,现阶段都应把重点放在休养生息、发展经济上,不应轻启战端。 至于中间派,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墙头草,既放不下半个多世纪前独霸北半球的盛景,又怕激起民愤、成了舆论口诛笔伐的靶子,只能两边摇摆,人云亦云。 连文人当政的国会都撕逼撕得不可开交,习惯了用炮口说话的军部情况还要更复杂些。 帝国军部凭战功论资排辈,肩膀上顶着的金星越多,手底下摞出来的死人堆也就越高。这样一种氛围下,将领们很容易生出请战的念头,毕竟战事越激烈,意味着立功受奖的机会越多。 然而令所有人疑惑不解的是,尽管女皇陛下武人出身,铁腕决绝,凭一己之力荡平叙国重镇不费吹灰之力,可在对联邦的态度上,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温和派。 最典型的例证,帝国历十五年,也就是联邦纪元的地球历六十五年,双方代表团签订停战协议,正是女皇在温和派议员的支持下一力主导的。 这其实很说不通,无论从哪方面考量,都不符合女皇陛下的一贯作风,毕竟当时被视作联邦柱石的统帅殷文已经“畏罪潜逃”,议会和军部为此闹了个不可开交,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民间的示威抗议更是迭出不穷、声浪日盛,政府的威信力已经跌到三战以来的谷底。 所有人都相信,帝国若抓住这个机会穷追猛打,不说手到擒来,至少能让本已濒临崩盘的联邦合众国雪上加霜,被逼坐在谈判桌前签署个把丧权辱国条约是板上钉钉的。 可女皇的选择却跌破了所有人眼镜:她非但没趁火打劫,反而在草拟的和谈协议上以双方当前实占地域为限,划开楚河汉界,就此维系住两强对峙的局面。 焦头烂额的联邦代表团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和余地,痛痛快快在和谈书上签字,至此,交火半个多世纪的两大政权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和平。 后世史学家在谈及这段时,无一例外地认为,两大政权签订协约,彼时已拿过军政大权的帝国女皇功不可没,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女皇放了宿敌一马,后院起火的联邦才得到弥足珍贵的喘息机会。 可在当时,这一载入两国史册、开启后世和平曙光的重大事件,非但没让女皇落得好,反而很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意思。 联邦方面,虽然签了和平协议,条款也谈不上丧权辱国,可到底是在敌对国主导下被迫坐在了谈判桌前,面子丢了个干净,里子也没占到便宜,加上彼此争战半个多世纪的宿仇不是说解就能一夕间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无论官方喉舌抑或民间舆论,不约而同地对停战协议进行了淡化处理。 至于帝国本土,那更是捅了马蜂窝。媒体一边倒地指责女皇“沽名钓誉”“视本国利益于无物”,更有那胆大的,在网路上公然斥责女皇“妇人之仁”,乃至”鼠目寸光见识短浅不足以肩担国之重器”,大有倾其口水淹没凡尔赛宫的气势。 最麻烦的还要属军部。如统帅长青洛、五星上将荆玥之流,本就是铁杆的保皇派,自然女皇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和平主义者,在坚持对联邦用兵的强硬派中,俾斯麦上将就是个典型代表。 此人当年一声令下,就眼也不眨地将数十万战俘一举处决,虽说这其中不排除替上位者背黑锅的可能,但由此便可看出,他绝非心慈手软之辈,对争战数十年的宿敌联邦更谈不上怜悯同情。 这样一个凭军功上位,视战场杀戮如家常便饭的铁血将军,能甘心情愿掩兵熄火,从此与联邦井水不犯河水? 想想都不可能! 事实也确实不出统帅长所料,就在俾斯麦上将例行公事地读完副官代拟的述职报告,并得到首相允准自由发言时,他连一点儿弯都不绕,直截了当地质问道:“听说女皇陛下在中东地区失联,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来什么,若不是当着全体国会议员的面,统帅长恨不能一巴掌捂住脸。 他在心里把那挖坑不管埋的顶头上司拖出来鞭尸三百回,脸上还得端出三军统帅成竹在胸的范儿,不露半点端倪:“新闻秘书官张啸先生在谈判时被中东武装掳走,陛下忧心下属,亲自前往营救,前往接应点之际遇上海底火山喷发,这才耽搁了……接应部队已经在附近海域紧急搜救,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这一听就是敷衍人的套话,俾斯麦当然不买账:“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跑到那种虎狼之地?再说,不过是一个文员,也值得女皇陛下亲往救援?元帅,您是在说笑吧?”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这里是帝国国会厅,统帅长就算是军部一把手,也不好当着众多议员的面拿官威压人,一时居然有些语塞。 他不露痕迹地望了眼端坐次席的帝国首相,少年一张素白小脸绷得死死的,看着老成持重,可青洛是看着这熊孩子变成帝国第二号人物的,一眼就看透了,这小子指不定心里正幸灾乐祸,就等着看俾斯麦怎么和军部撕逼。 这倒是能理解,毕竟女皇玩的这出单刀赴会,事先根本没和幕僚团通过气,连统帅长都是在她人已经离开帝国境内后,才接到招风发来的一条语音信息——也难怪被蒙在鼓里的帝国首相满心不痛快,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 青洛暗暗叹了口气,他面对着俾斯麦,眼睛却看向帝国首相,意有所指地说:“俾斯麦将军,这是女皇陛下的意旨,您现在提出质疑……是想抗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