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艇刚在人造平台上落定,武装分子就像鼠患一样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林立的枪口指定飞艇,一眼望去几乎能引发密集恐惧症。 几分钟后,舱门缓缓打开,张啸和云七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新闻官走下舷梯,四下里打量过一遭,忽然笑了:“怎么,费劲巴拉地把我们请过来,主人家也不出来招呼客人,未免太失礼了吧?还是说,自由同盟的人在穷乡僻壤里待久了,就是这么不识礼数?” 云七:“……” 他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充当翻译人员,闻听这么嚣张的开场白,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边机械地把这句话翻译成中东流通语,一边在心里感慨,身陷重围也不耽误口出狂言,真是凡尔赛出来的人,作死都作得不同凡响。 武装分子中起了一阵骚动,片刻后,分海似的让出一条通路,一个男人迎了出来,张口就是流利的帝国通用语:“早就听说凡尔赛新闻秘书官张啸先生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真人,真是幸会。” 张啸扶了下眼镜,那人的身影完整地倒映在镜片上,他一身的打扮和端着枪的武装分子没什么分别,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好似一截行走的蜂窝煤,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辨不清美丑,也看不出年纪。 几乎同一时间,镜片上的画面顺着脉冲信号传了出去,在几微秒里跨越千山万水,呈现在女皇办公厅的三维屏幕上。 画面中,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十分敷衍地和张啸握了手,随即掏出一方手帕,用力揩了揩:“不好意思,我有洁癖,您不介意吧?” 张啸笑了笑:“当然。” 然后,他随手把飞艇上忙活了半个小时才打好的领带解了下来,就着质地精良的真丝擦了擦手,擦完也不系上,直接扔进海里:“不好意思,这次来得匆忙,忘带手帕了,您不介意吧?” 他话音落下,领头人的眼角狠狠抽了下,不管人在现场的云七还是远程围观直播的安娜,目光都惊悚了。 秘书官小姐喃喃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挑衅人家,陛下,咱们凡尔赛的‘作死’属性真是一脉相承啊。” 女皇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自由同盟指名要文职人员负责谈判,没说文职人员不能带上保镖,这一回跟着张啸和云七同来的还有一支保镖团,个个人高马大,肌肉硬的像石头,走路时却像猫一样轻巧,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了人身后。 据云七判断,这帮人应该是从军情司借调来的特战高手。 毫无疑问,他们被拦在了外头,没让跟进去。 “不好意思,里面地方狭小,实在坐不下那么多人,也是怕怠慢了诸位。”领头人摘下头套,露出一副典型的中东人脸,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打理得还算齐整,五官轮廓被里进外出的骨骼撑的四棱八叉。 眼看保镖团拿他的话当放屁,这人又适时补充了一句:“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里外也就隔了一道墙板,真有什么事,各位第一时间就能闯进来,我们想动手脚也来不及,对吧?” 张啸和云七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后,云七做了个手势,示意保镖团暂且留在门口。训练有素的保镖立刻拉开一条散线,和外围的武装分子不动声色地形成对峙。 领头人把这一幕收入眼底,却没说什么,只是诡秘地笑了下。随即,他侧开半身,笔了个手势:“两位,请进吧。” 张啸左右看了下,刚要抬腿,突然觉得眼前一花,镜片里的景物无端模糊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模糊被眼镜里夹带的微型摄像头捕捉到,尽职尽责地传回了帝都,又被无数倍放大在凡尔赛的三维屏幕上。 女皇心头登时警铃大作,不待细想,个人终端忽然亮起红灯。她随手接通,眼睛仍盯着三维屏幕:“小高,出什么事了?” 通讯终端跳出一个巴掌大的虚拟屏,高舒羽的头像“漂浮”在她手腕上。特务头子语气急促地说:“陛下,刚收到可靠情报,那两名人质不在指定区域,而且很可能已经被处决了。” 女皇瞳孔骤缩。 “之前截获的通讯是自由同盟故意误导我们,指定区域很有可能已经布下重兵,请立刻让营救分队回航。” 女皇打断他:“情报来源是什么?” 高舒羽垂下眼帘,略微停顿了半秒才低声说:“……云梦阁。” 女皇:“……” 她似乎想说什么,可眼下实在不是追问的时机,只能强行忍住,回头看了眼安娜。秘书官立刻会意,第一时间接通统帅长办公室,把指令一丝不苟地传达下去。 与此同时,女皇沉声下令:“云七,中止谈判,马上带阿啸离开!” 这句话随着脉冲信号横跨大半个西欧大陆,穿越地中海,分毫不差地传入云七的入耳式通讯器中。 帝国精锐神色一凛,猛地一抬头,此时张啸一条腿已经迈进门槛,他下意识地冲上前,拽住新闻官的胳膊肘,想要把人拉回来。 可惜,还是晚了。 站在门口的武装分子伸手一推,张啸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地跌进门里,连带云七的半个身子也被拉了进去。下一秒,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整个人造平台开始剧烈颤抖,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相隔万里的凡尔赛,女皇倏地站起身,动作太急,一不小心带翻了杯子,咖啡泼溅了满身,她却顾不得擦一擦,只是死死盯着三维屏幕——只见原本清晰的图像陡然模糊,好像镜头前蒙上了一个放大镜,所有景物都被诡异地拉长扭曲,成了古人油画里那副经典的呐喊造型。 然后,信号断开,图像消失,只留下满屏雪点。 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女皇办公厅陷入短暂的死寂。 片刻后,安娜轻声问:“那是……空间跃迁吗?” 女皇面无表情,眼神冷的可怕。 空间跃迁简单说来,就是根据宇宙弦原理,利用能量场人为构建出能量巨大的“弦”,把实体物质以一种瞬间移动的方式精确传送到某个相隔较远的坐标位置。 通俗点儿解释,传送点和目的地就像是一张纸的左右两端,所谓的跃迁就是把这张纸对折,以强大的能量场为动力,特殊的定位装置为针,将不同平面上的两个点“钉”在一起。 事实上,空间跃迁算不上新鲜话题,早在四百多年前就有科学家提出了“弦理论”。可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应用又是一回事,过去半个多世纪,不管帝国还是联邦都在争分夺秒,企图先对方一步取得突破,可惜虽然收获了不少成果,但要把“跃迁”真正运用到实战中,总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如今看来,任凭帝国还是联邦都棋差一招,谁也没想到,这最后的一步之遥竟被中东武装抢先迈了过去。 安娜凝重了神色,阳光从侧面打过来,那张苍白的脸呈现出某种冰冷而坚硬的质地,就像后花园里成排矗立的大理石雕像。 她轻声问:“陛下,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女皇盯着沉寂下来的通讯屏幕看了两秒钟,她的声音抽离了情绪,有条不紊地回响在密闭的房间内:“通知战甲护航队,立刻赶往谈判地点,务必把其他人员接应回来。让‘丹奴之子’前往预定坐标,阻截敌军,接应营救战队。传令军情司和机要处,以最快的速度搜集中东武装‘跃迁’技术的资料……” 秘书官一一应了。 一个小时后,战报从遥远的地中海东岸传来:深入敌后营救人质的特派战队果然遇上了埋伏,所幸撤退及时,敌军的地对空导弹只损伤了两台战甲侧翼,埋伏在海岸线附近企图截断后路的伏兵也被赶到的“丹奴之子”打乱阵脚,包围圈在里外夹击之下撕开了一条口子,救援战队虽然伤痕累累,总算被全须全尾地接应回国。 与此相比,护送新闻官一行的保镖团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负责接应的战甲部队超水平发挥,在二十分钟内赶完了正常航速需要半小时的路程,可当他们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残火在残垣断壁间哔哔啵啵,坍塌的水泥里掩盖着残缺的尸首。 ——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在进入空间场的瞬间就启动了早已埋伏好的高能炸/弹,除了一起跃迁的首脑人物,帝国护卫连同守在外头的小喽啰,全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战报呈送到统帅长的终端,他只扫过一眼,手就开始微微发颤——不到半年间,先是博斯普鲁斯要塞遇袭,紧接着帝国人质被绑架,还没解决完,事态又猝不及防地进一步升级,演变成谈判人员被掳走、随行护卫全军覆没…… 帝国七十年建国史上,除了当年在联邦统帅手下吃过亏,还没被人这么打脸过。 那一刻,国会的反扑、民间舆论的质疑声浪,以及这一连串事端可能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都被抛到一边,青洛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与女皇短暂地碰上,他看见帝国至尊挑了下眉梢,嘴角动了动,居然漫不经心地笑了。 一丝凉意悄悄爬上统帅长的后脊。 “看来这些年,帝国真是龟缩太久,什么魑魅魍魉都敢跳出来插一杠子。”女皇摇摇头,说到“魑魅魍魉”时,语气还是那么不走心,好像谈论着一个撒泼打滚的熊孩子。 统帅长连手指都变得冰凉。 “荆玥还在帝都吧?这小子躲清闲了这么久,也该滚回来干活了。”女皇话锋一转,吩咐青洛,“还有,通知灵枢……” 统帅长心里咯噔一下,隐隐预感到什么,忙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只见女皇稍稍停顿住,隔了半秒才接上话音:“……通知灵枢,启动招风!” 帝都城内暗流汹涌,各方媒体从或明或暗的渠道得悉了此次救援行动的内情,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在当晚的新闻简报会上再给凡尔赛迎头一击,让御座上的□□暴君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民意汹汹不可抵挡。 不过,他们料想不到的是,御座上的那位已经被中东的一连串动作打出了火气,这时候往前凑只会有一个下场,就是首当其冲,被女皇的怒火喷成炮灰。 与此同时,中东境内也酝酿着一场风暴。红海东岸一个名叫延布的城市,市区东北角是当地有名的黑市,贩售的货物除了被列入帝国常见非法走私品清单的军火、毒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生化武器等等之外,还有一些在别处很难看见的特殊“商品”。 六个小时后,张啸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趴到一边,捂着胸口连连干呕起来。 显然,中东武装的跃迁技术并不成熟,虽然勉强投入应用,却给人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空间场的副作用下,新闻官只觉得腹腔里滚着一锅元宵,五脏六腑在煮开的沸水里上蹿下跳,不时玩一把乾坤挪移,黄胆汁都快被顶出来了。 他呕得撕心裂肺,冷汗和生理性泪水一并飞流直下,难分彼此地糊了一脸,好半天才稍微喘匀了气。他试着撑了下,觉得四肢实在没力气,索性不难为自己这副险些在跃迁中散了架的小身板,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瞳孔后知后觉地聚焦,张啸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四面不是儿臂粗的铁栏杆,而是密不透风的防弹玻璃板。他试探着把手放在玻璃板上,掌心被弹得一跳,那玻璃板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还通着电,碰一碰就要人命。 他刚想换个地方试试,就听旁边有人懒洋洋地说:“行了,别试了,这四面玻璃板都是特制的,别说人体,就是拿□□对着扫射,也不一定能留下痕迹来。” 这声音熟悉的很,张啸刷的扭头,果然看见云七蜷坐在玻璃笼子一角,正托腮看着他。 新闻官闭上眼,默默数了会儿心跳,片刻后,觉得心率降到正常区间内,这才爬了起来,用衣袖蹭了下满脑门的冷汗:“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在哪儿?” 云七秉承言简意赅的良好作风,有条不紊地回答:“据我猜测,应该是我们走进谈判会场的瞬间,对方启动了空间场,把我们远程转移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内。跃迁一成功,他们就给咱俩注射了麻醉剂,虽然我受过专门的抗药训练,还保留着一点意识,可那伙王八羔子把咱俩塞在麻袋里,用近地机甲运来运去,我现在也没法识别具体方位。” 仿佛觉得这还不够打击人,他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我刚才检查了下,咱俩体内植入的定位器和追踪仪都没有信号,应该是被信号屏蔽器干扰了,基本不用指望凡尔赛派人营救。” 也就是说,他俩现在非但身陷敌阵,还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 战略上所谓的“死地”,大概就是这副鬼德行了。 张啸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能说点儿好消息听吗?” 云七想了想,忽地咧嘴一笑,对他眨眨眼:“咱俩都还活着,算是好消息吗?” 新闻官冲天翻了个大白眼。 他放弃了从云七这儿收集有用信息,漫无目的地四下逡巡,一眼扫过,张啸愣住了。 存放玻璃笼子的应该是一间仓库,占地面积很大,通风和光线却不大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感人至深”的气味,依稀是汗渍、霉味和排泄物的结合体,效果堪比生化□□。头顶的吊灯像个豁了牙的老头,时亮时灭,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忽明忽暗,和一张张苍白麻木的人脸相得益彰。 张啸打了个寒噤,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走错片场,误闯了恐怖片的布景地。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个个玻璃笼子罗列在一起,把原本空旷的仓库堆得满满当当。每一个玻璃笼子里都关了一个“人”,男女都有,清一色的赤身裸/体,表情呆滞地蜷坐在那儿,像一具具泡在玻璃瓶里的人体标本。 张啸扭过脸,震惊地看向云七。 “别惊讶,他们不是活人……”云七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大准确,又解释了一句,“这些人是通过基因片段培植出的‘复制品’,虽然有体温、心跳和新陈代谢,但是没有感情和思维能力,和能出气的标本没什么区别。” 张啸脸色惨白,不比那些“标本人”好看多少。 无论“克隆人”还是“复制体”都不是新鲜话题,早在21世纪初,就有科学家提出利用基因片段复制人体,为生产移植器官和攻克疑难杂症寻找新的突破点。然而,由此带来的道德质疑和伦理问题,就像轰然砸下的多米诺骨牌,在尘嚣四起中引发了一场横跨一个多世纪的激烈争辩。 争辩的结果是各国政府艰难达成共识,暂时封印“复制体”这把双刃剑,封存研发资料,把其中牵涉到的道德伦常和法律问题留给后人头疼。 只不过,无论哪个时代都少不了脑回路扭曲的怪胎科学家,封禁也只流于表面,在随后的四百多年间,曾有无数人尝试重启这一命题,却都因为各种理由没能成功。时至今日,“禁止人体复制试验”依然白纸黑字地写在联盟和帝国的法律中,张啸还以为这把双刃剑早就埋没在历史的淤泥里。 却没想到,会在眼下这种境遇里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潘多拉的魔盒只打开一角,显露出的幢幢鬼影已让他胆战心惊。